第一百零六章:蜂蜡里的毒针与未绝的蜂鸣
法院的调解室里飘着淡淡的蜜香,赵桐权展开卷宗时,一片透明的蜂蜡从纸页间滑落。蜡片上还粘着根细小的蜂针,针尖泛着幽蓝的光——像极了照片里那个站在蜂场前的男人,草帽檐下的脸被蛰得红肿,手里举着块发黑的巢脾,脾上的工蜂尸身叠着尸身,翅膀在阳光下闪着破碎的光。
“再审开庭。”法槌落下时,被告席上的男人缓缓抬起头。马德财的左耳缺了半片,是被毒蜂蛰后感染切除的,他手里始终攥着个竹编的蜂箱盖,盖沿缠着圈褪色的红布,布上沾着的蜜渍早已变成深褐色,却仍能看出当年的粘稠。
“被告人马德财,2016年因‘故意破坏集体蜂场’被判有期徒刑二年。”赵桐权的声音在庭内回荡,目光扫过他面前的证物台,“你坚持说捣毁蜂箱是为了‘清除杀人蜂’,有证据吗?”
马德财将蜂箱盖放在桌上,竹篾与桌面碰撞发出细碎的响。“是非洲化蜜蜂。”他的声音带着养蜂人特有的沙哑,像被蜂群振翅磨过的木板,“2016年开春,邻县有人引进了这种‘杀人蜂’,说产蜜多,结果跑了一群到咱这儿。它们见蜂就咬,我养的本地中华蜂,三天就被咬死了两箱。”他从怀里掏出个玻璃罐,里面泡着只足有拇指大的死蜂,“这就是杀人蜂的工蜂,蛰人能致死,咱本地蜂根本不是对手。”
原告席上的蜂场负责人冷笑一声,甩出份损失清单:“集体蜂场63个蜂箱被你用斧头劈烂,20万只蜜蜂死亡,直接损失超过十万!你说杀人蜂,有林业部门的鉴定吗?那些死蜂就是普通的意大利蜂,分明是你嫉妒蜂场效益好,故意搞破坏!”
马德财猛地站起来,玻璃罐在桌上晃了晃,死蜂在福尔马林里翻了个身:“我嫉妒?我家三代养蜂,传到我手里有八十箱!集体蜂场还是我爹当年帮着建的!”他扯开衬衫领口,露出锁骨处片褐色的疤痕,“这是被杀人蜂蛰的,差点没抢救过来!我去林业站报过三次,他们说‘没见过这种蜂,没法鉴定’,眼睁睁看着杀人蜂钻进集体蜂场,我不劈箱,难道等着它们把全县的蜂都咬死?”
赵桐权示意法警接过玻璃罐,当庭请昆虫专家鉴定。十五分钟后,专家拿着放大镜抬起头:“这确实是非洲化蜜蜂,攻击性极强,蜇针含神经毒素,我国明令禁止引进。蜂尸的保存状态显示,死亡时间与2016年春季吻合。”
负责人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慌忙翻找卷宗:“就算有杀人蜂,你也该联系专业人员处理,凭什么私自毁蜂场?那些意大利蜂是村里贷款引进的,你说劈就劈,对得起全村人吗?”
“专业人员要等三天!”马德财的声音陡然拔高,震得蜂箱盖嗡嗡作响,“杀人蜂一天能扩一群,等他们来,集体蜂场早成了毒巢!我劈的是有杀人蜂的箱子,好的蜂箱我都用塑料布盖着!你们清点时明明记着‘完好蜂箱28个’,为什么报告里只字不提?”
他从竹编盖里掏出个油布包,里面是叠泛黄的照片:第一张是完好的蜂场,第二张是杀人蜂与本地蜂厮杀的场景,第三张是他戴着防毒面具劈箱的背影,最后一张是被塑料布盖住的完好蜂箱,布上还用红漆写着“勿动”。“这些照片是我儿子拍的,他在农大读昆虫系,说‘必须隔离销毁’,我才下的手!”
赵桐权调出当年的现场勘验记录,在附件里找到张手绘的蜂场分布图,图上用红笔圈出35个“染毒箱”,旁边标着“已销毁”,其余28个标着“安全”,绘图人签名是“马德财”,旁边还有两名村民代表的签字。“我们找到了这两名村民,”他补充道,“他们证实马德财确实只处理了有杀人蜂的蜂箱,还连夜帮着转移安全蜂群,手上被蛰了20多个包。”
法庭侧门被推开,一群养蜂人扛着蜂箱走进来,每个箱子上都贴着张黄色的贴纸,画着只小小的中华蜂。领头的老人举起块巢脾,上面爬满了密密麻麻的工蜂:“这是用马大哥保住的蜂种繁的新群!2016年秋天,邻县没处理的蜂场全被杀人蜂毁了,就咱村留下了根!”
赵桐权想起重生前在蜂场见到的场景:马德财戴着草帽坐在蜂箱旁,手里的烟袋锅敲着箱盖,说“蜂跟人一样,得抱团才能活下去”。场边的石碑刻着他写的字:“留得蜂种在,不怕没蜜采”,碑前的石缝里,总插着根被蛰断的蜂针。
“关于经济损失,”赵桐权的目光转向负责人,“省昆虫研究所的评估显示,马德财的及时处置至少避免了120箱蜂群被感染,挽回损失超过30万元。他保住的28箱蜂,当年就产蜜800斤,偿还了部分贷款,这在村财务账上有明确记录。”
马德财的眼泪突然涌出来,滴在玻璃罐上,顺着罐壁往下淌,在蜂箱盖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我爹养蜂时总说,”他声音发颤,“蜂是活物,得顺着性子救。杀人蜂就像恶狼,你不打,它就吃了你。”
赵桐权拿起法槌,目光扫过庭内那些蜂尸、照片、爬满工蜂的巢脾,突然想起马德财儿子在论文里写的话:“父亲的斧头,劈的不是蜂箱,是灭顶的灾祸。”
“判决如下。”法槌落下时,阳光透过高窗照在那块爬满工蜂的巢脾上,翅膀振出的金粉在光里浮动,“撤销2016年对马德财的刑事判决,宣告无罪。村委会需公开道歉,并补偿马德财医疗费及蜂群损失共计一万二千元。”
马德财抱起蜂箱盖时,竹篾上的红布扫过玻璃罐,惊得里面的死蜂仿佛动了一下。他走到领头的老人面前,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蜂后囚笼,里面的老蜂后已经干瘪,却仍保持着产卵的姿势:“这是咱村最后一只本地蜂后,留着做个念想。”
蜜香漫开来时,赵桐权翻开下一本卷宗。编号2017-刑字第154号的照片上,女人站在堆成山的老布鞋前,手里举着只绣着虎头的童鞋,背景是被查封的布鞋摊——这是起“生产销售不合格产品”案,女人却坚称那些布鞋里的“硬纸板”是她用旧布浆的“布壳”,比塑料鞋底更透气,是老辈传下来的手艺。
“下一个。”他轻声说,指尖拂过照片上的虎头鞋,针脚里的线头蹭在纸上,像撒了把细碎的棉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