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盲文里的星光与未拆的信
赵桐权推开1998-行字第091号卷宗时,指腹先触到了封皮上的水渍——浅褐色,像极了茶水泼洒后风干的痕迹。卷宗里夹着张褪色的照片:男人站在“启明书店”的木牌下,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怀里抱着摞书,最上面那本《安徒生童话》的封面都磨卷了边。
“被告人陈望舒,1998年6月因涉嫌销售盗版书籍被查封店铺,涉案书籍共计237本,经鉴定均为非法复制的盗版读物。”赵桐权的声音在空旷的法庭里回荡,目光扫过被告席上的老人——陈望舒头发全白了,背驼得像张弓,手里却紧紧攥着支磨得发亮的盲文笔。
陈望舒没抬头,只是指尖在盲文笔的金属杆上反复摩挲,那动作像是在抚摸某种珍贵的信物。
“反对!”辩护人突然站起来,举起一份泛黄的鉴定报告,“当年的鉴定存在重大疏漏!这些所谓的‘盗版书’,内页根本没有印刷字迹,全是凸起的盲文点!”
法庭里一阵骚动。赵桐权示意书记员投影证据,屏幕上立刻显出书籍内页的扫描图:纸页上没有任何油墨印刷的痕迹,只有密密麻麻、排列整齐的盲文凸点,边缘因长期触摸泛着温润的光泽。
“这是我在仓库找到的样本。”辩护人拿出一本封皮写着《海的女儿》的书,轻轻翻开,“请法庭注意,这些盲文点的密度和间距,完全符合国家盲文标准。”
赵桐权看向陈望舒,老人终于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映着屏幕上的盲文,突然笑了,嘴角的皱纹堆成朵菊花:“那是……我给丫丫刻的。她总说想听《海的女儿》,可村里没有盲文书,我就照着字典一个点一个点凿……”
声音抖得像风中的残烛,却带着股执拗的亮。
原告席上的市文化局代表脸色骤变,慌忙翻找卷宗:“不可能!当年的查封清单上明明写着‘内容与正版出版物一致’!”
“一致?”赵桐权调出两份文件并排放置——左边是正版《安徒生童话》的内页扫描图,印着彩色插画和宋体字;右边是陈望舒的“盗版书”,除了封皮模仿正版,内页全是盲文。“请对比,所谓‘内容一致’,难道是指封皮吗?”
文化局代表的脸涨成了猪肝色:“那……那他没有出版许可,私自刻写就是违法!”
“违法?”辩护人拿出一份村委会证明,上面盖着鲜红的公章,“陈望舒自1987年起为村里的盲童免费教授盲文,这些书是他根据孩子们的需求刻写的教材,从未对外销售,何来‘销售盗版’一说?”
赵桐权补充道:“根据卷宗记录,当年查封时,书店里的书籍均标注‘非卖品——盲童教材’,且有17名盲童的手写证词,证明这些书是陈望舒免费提供的。”
屏幕上随即投影出孩子们的证词,歪歪扭扭的字迹里满是感激:“陈爷爷的书能‘读’出声音”“《海的女儿》里的小人鱼,盲文点摸起来像在游水”……
陈望舒的肩膀突然剧烈颤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片干枯的银杏叶,叶脉间还粘着个小小的盲文点:“这是丫丫临走前给我的……她说等她学会刻盲文,就回来帮我……可她十二岁那年,掉进冰窟窿没了……”
老人的声音突然拔高,像根绷断的弦:“我刻这些书,就是想让村里的盲童知道,书里的世界不只有黑暗!他们能‘看’到小人鱼,能‘摸’到阳光,这怎么就违法了?!”
法庭里静得能听见呼吸声。赵桐权想起重生前的某个雪夜,他路过乡下小学,看到陈望舒正坐在教室门口,给几个戴盲镜的孩子“读”书——其实是握着孩子的手,在盲文书上一点点摸过盲文点,嘴里念着:“这里是浪花,丫丫最喜欢的……”
“还有这个。”赵桐权调出一份医疗记录,“1998年5月,陈望舒因长期凿刻盲文,右手食指关节严重变形,无法再从事重体力劳动。他的书店主要收入来自售卖农具,所谓‘销售盗版书籍’,其实是文化局执法人员误将盲文教材当作非法出版物。”
文化局代表还想辩解,却被赵桐权打断:“更关键的是,当年的执法记录显示,查封时你们没收了所有盲文教材,包括孩子们正在使用的37本,导致村里的盲文课中断了整整三年。”
陈望舒突然站起来,手里的盲文笔重重戳在身前的桌子上,每戳一下就说一个字:“我——没——卖——盗——版!”
回声在法庭里撞来撞去,像无数个细小的锤子,敲在每个人心上。
这时,法庭大门被推开,一群拄着盲杖的年轻人鱼贯而入,领头的姑娘眼睛上蒙着白纱布,却径直走到陈望舒面前,深深鞠了一躬:“陈老师,我们是您的学生。现在村里的盲文班又开起来了,用的就是您当年刻的书。”
姑娘从包里拿出本盲文书,封面是手工绘制的太阳,旁边用盲文刻着:“光永远都在”。“这是我们照着您的样子刻的,您看,这太阳的光芒,像不像您当年教我们摸的盲文点?”
陈望舒的手抚过那本书,指尖在“太阳”上停留了很久,突然老泪纵横。
赵桐权拿起法槌,声音比往常沉了许多:“经审理查明,陈望舒刻写盲文教材系公益行为,未涉及任何销售牟利,1998年对其‘销售盗版书籍’的认定缺乏事实依据。判决如下:撤销原行政处罚决定,恢复‘启明书店’的经营资格,市文化局需在三十日内公开道歉,并返还当年没收的全部盲文教材。”
法槌落下的瞬间,陈望舒颤抖着将那片银杏叶夹回最厚的一本盲文书里。赵桐权注意到,书页边缘写着行极小的汉字:“丫丫,今天教孩子们摸‘太阳’,他们说像爷爷的手。”
闭庭后,赵桐权在走廊遇见那群盲童,他们正围着陈望舒,叽叽喳喳地说要帮老师重新收拾书店。领头的姑娘摸着墙壁往前走,脚步轻快得像只鸟,她说:“陈老师总说,盲文点是黑夜里的星星,摸得多了,心里就亮了。”
赵桐权翻开下一本卷宗,编号2003-民字第114号。照片上的女人站在烧毁的茶厂前,怀里抱着罐茶叶,标签上的“云雾山”三个字被火烤得发黑。他指尖拂过照片,想起这个案子:女人因“故意纵火”被判三年,可重生前他在茶厂遗址捡到过块烧焦的温度计,显示起火时温度高达800c——那是山火特有的高温,绝非人为纵火能达到。
卷宗里掉出张纸条,是用茶叶末拼的三个字:“等我回”。字迹歪歪扭扭,却透着股韧劲,像极了茶厂后山崖上顽强生长的野茶树。赵桐权将纸条夹回卷宗,指尖残留着茶叶的清香,像握着片尚未燃尽的春天。
“下一个。”他轻声说,法槌在阳光下泛着温和的光,仿佛在应和那些藏在时光褶皱里的、未曾熄灭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