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璟若看着李从善那被仇恨和焦虑灼烧得有些发红的双眼,语气放缓,但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殿下,你记住,越是身处逆境,越要沉得住气。仇恨,可以刻在骨子里,记在心头上,但绝不能让它蒙蔽你的双眼,扰乱你的心智,更不能让它驱使你做出不理智的行为!陛下……他或许是一时受人蒙蔽。我们现在的隐忍,并非怯懦,而是为了积蓄力量,等待最终拨乱反正、清算一切的那一天!你要做的,是保护好自己,不给他们任何可乘之机。将来,这破碎的山河,这沉沦的社稷,需要你来重整,需要你来赋予新的生机!”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遥远的过去,声音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沉稳:“韩皇后……她是一位坚强而伟大的母亲。她宁愿牺牲自己,也要保全你,保全你身上所流淌的、源自大唐盛世的正统血脉。她对你寄予厚望,绝非是希望你被仇恨吞噬,变成一个只知杀戮的复仇者。她希望看到的,是一个能够励精图治、匡扶社稷、让天下重现安宁的明君!你若沉沦于仇恨,冲动行事,岂非辜负了她的一片苦心,让她在九泉之下也难以瞑目?”
提到母亲,李从善的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他紧紧握住王璟若的手,如同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声音破碎:“我……我明白……可是……可是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母后她……她悬梁自尽的样子……看到刘玉娘那得意的嘴脸……我恨!我恨啊!”
王璟若反手握住他冰冷颤抖的手,传递过去一丝温暖和力量:“我明白,殿下,我明白你的痛苦。郭崇韬的冤屈,常春夫妇的血仇,韩皇后的死……这一笔笔血债,我都记在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眼神坚定如铁,“它们不会被遗忘,终有一日,会连本带利,一并讨还!但这一切,都需要时间,需要耐心,需要等待一个能将他们一举击溃,再无翻身之地的绝佳时机!相信我!”
李从善看着王璟若那双深邃、平静却蕴含着无尽力量的眼眸,感受着他话语中的坚定与决绝,心中的躁动、不安与彷徨,仿佛找到了依靠,渐渐平息下来。他用力地点了点头,擦去脸上的泪痕,眼神中的痛苦逐渐被一种更加坚毅沉静的光芒所取代:“义兄,我明白了。我会忍耐,我会等待。我会谨记母后的期望,也会牢记义兄今日的教诲。只是……看你如今这般模样,我心中实在……”
“我无妨。”王璟若摇摇头,松开手,重新靠回枕上,气息又变得微弱起来,“这副病恹恹的样子,正好可以让他们放松警惕。你在宫中,要格外小心,行事需万分谨慎。迟总管是可信之人,若遇紧急情况,或有什么重要消息,可通过他设法传递出来。”
李从善离开王府时,虽然心情依旧沉重,背负着国仇家恨,但不再像来时那般被绝望和愤怒淹没。他知道,王璟若并未真的倒下,只是在最深的黑暗中蛰伏,如同潜龙在渊,收敛了所有的锋芒,只为等待那一飞冲天、涤荡乾坤的时刻。
数日后,依旧在枢密院任职,但处境已颇为艰难的李昭,寻了个由头,冒险前来王府探病。
李昭与王璟若是多年并肩作战的战友,私交深厚。他看着卧在榻上,面色蜡黄,气息奄奄的王璟若,这位以沉稳着称的沙场老将,眼中也不禁流露出难以掩饰的痛惜与深切的忧虑。
“璟若,不过一别数月,何至于此啊!”李昭坐在榻前,握住王璟若冰凉的手,声音低沉而沙哑,充满了无力感,“如今这朝堂……唉,奸佞当道,蒙蔽圣听,忠良之士,动辄得咎,有志难伸。我虽仍在枢密院,但处处受制,刘玉娘、李存礼、景进等人把持朝政,我的话……陛下已是听不进去了。”他脸上满是愧疚与无奈,“看着你受此不公,我却……我却无能为力,实在愧对挚友!”
王璟若请他靠近些,示意王福守在门外,才压低声音道:“李兄,不必自责。局势如此,非你一人之力可以扭转。你能在枢密院稳住阵脚,已属不易。此刻留在洛阳,未必是福。或许……外放一方,手握实权,远离这是非之地,将来或可更有作为。”
李昭眉头紧锁,忧心忡忡:“我正是担忧此事。陛下猜忌之心日盛,刘玉娘集团权势熏天,步步紧逼。我若离京,只怕他们下一个要全力对付的,就是你。你如今……伤势如此沉重,身边旧部又被不断调离,如同猛虎被拔去爪牙,让我……让我如何能放心得下?”
王璟若淡然一笑,那笑容虚弱,却隐隐透出一种李昭无法完全看透的深邃与平静:“李兄放心,璟若命硬,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他们想动我,也没那么容易。你在朝中,需更加谨言慎行,若是陛下不肯留你在朝中,那便正好寻个由头远离这事非之地,只是如今各处藩镇人心不稳,李兄还要小心宵小之辈趁机作乱。”
李昭闻言一怔,没想到王璟若在如此境地下,竟还能敏锐地注意到这等细节,于是凝重地点了点头:“此事我亦有察觉,只是……唉,如今军中人事,多受掣肘。你的提醒,我记下了。璟若,你在洛阳,千万保重!若有任何变故,无论如何,定要设法传讯于我!我李昭纵然身在囹圄,也必倾尽全力,护你周全!”
这是生死相托的战友之间,最郑重的承诺。王璟若心中涌起一股暖流,用力回握了一下李昭的手,一切尽在不言中:“珍重。局势若变,依计行事。”
送走了满怀心事的李昭,王璟若独立窗前,望着庭院中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的残菊。秋雨似乎没有停歇的迹象,依旧不紧不慢地敲打着屋檐窗棂,仿佛在演奏一曲无尽的挽歌。
朝堂的风霜刀剑,已然加身,冰冷刺骨。暗处的毒蛇吐着信子,潜伏的猛兽磨砺着爪牙,台上的小丑粉墨登场……一切的一切,都预示着更大的风暴正在洛阳城上空酝酿、汇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