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府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缓缓推开。钟宝灵独自一人,一身缟素,手持秋水剑,宛如一株傲立于寒风中的白梅,静静地站在门前。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马上的康延孝,以及他身边那个脸色苍白、眼神阴鸷的郑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恐惧,也无愤怒,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夜风吹动她的衣袂,勾勒出单薄却挺拔的身形。
“康将军,”她的声音清晰、冷静,仿佛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妾身不过一介女流,不懂什么军国大事,天下兴亡。只知夫君战死沙场,妾身亦不愿独活于世。若将军能应允妾身一事,妾身或可考虑将军所言。”
康延孝见钟宝灵如此镇定,心中暗暗称奇,同时也更加坚定了招降之心,便道:“夫人但说无妨,只要康某能做到,必不推辞。”
钟宝灵道:“我夫君尸身现在何处?妾身想见他最后一面,亲自为他……整理遗容,送他最后一程。之后,是生是死,悉听尊便。”她的声音依旧平静,但提到“夫君”二字时,细微的颤抖泄露了她内心汹涌的悲痛。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城楼的方向,那里是她心爱之人最后战斗的地方。
康延孝沉吟了一下,觉得这个要求合情合理,而且也能显示自己的“宽宏大量”,便对左右挥了挥手:“去,将常将军的遗体……请过来。”
不一会儿,几名叛军士兵抬着一副临时找来的门板,上面躺着常春的遗体。他依旧穿着那身破碎的染血铠甲,双目圆睁,脸上凝固着战斗时的愤怒与不屈。他的右手依然紧握着自己的亮银枪,仿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要与敌人血战到底。月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勾勒出坚毅的轮廓。
当看到丈夫如此惨状时,钟宝灵的身体微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指甲深深掐入了掌心,刺出血来。但她强行压制住了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悲恸,缓缓走上前来,旁若无人地蹲下身,伸出颤抖的手,极其轻柔地、一遍又又一遍地试图为常春合上双眼,口中喃喃低语,仿佛在说着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悄悄话。接着,她又仔细地为他整理了一下凌乱破碎的衣甲,拂去他脸上的血污和尘土,动作专注而温柔,仿佛丈夫只是睡着了一般。
这一刻,周围所有的喧嚣似乎都远离了她,她的世界里只剩下这个为她撑起一片天的男人。她注意到他左手小指上那道熟悉的疤痕,那是他年轻时为了给她采药留下的,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涌出,滴落在他冰冷的脸颊上。
做完这一切,她缓缓站起身,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奇异的、近乎虚幻的微笑,对康延孝道:“多谢将军成全。请将军与这位郑先生入府稍坐,妾身有几样祖传的珍贵医书和独门秘制药方,或许对将军大军日后有所裨益,愿献与将军,聊表……谢意。”她的语气平和,甚至带着一丝引诱。
康延孝见钟宝灵态度转变,心中暗喜,觉得招降有望。但郑三却眉头微皱,低声道:“将军,此女表现太过平静,恐有诈。”
康延孝看了看钟宝灵单薄的身子和平静得可怕的脸庞,又看了看周围重重护卫的士兵,觉得谅她一个弱女子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或许只是认命了而已。他点了点头,带着郑三和几十名精锐亲兵和拜火教徒,下马走向府门。他们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钟宝灵侧身让开,示意他们进入前厅。就在康延孝一只脚刚踏入厅门、注意力被厅内陈设稍稍吸引的瞬间,钟宝灵脸上那奇异的微笑骤然变得凄厉、决绝,如同冰河开裂!她猛地将一直握在左手袖中、早已准备好的一个牛皮纸药包,狠狠摔碎在门槛之上!
“噗!”一声轻响。
药包碎裂,一股无色无味、却瞬间弥漫开来的细微粉尘,如同死亡的迷雾,迅速笼罩了以门槛为中心的方圆数步区域!这是钟宝灵利用剑州特有的几种剧毒草药,加上她精通的药理知识,秘制而成的“断魂散”,毒性极其猛烈,可通过呼吸和皮肤接触迅速侵入人体!这些药材是她行医时悄悄收集的,原本是为了研究解毒之法,却不料今日用在了这里。
“闭气!快闪!”郑三反应最快,他是用毒的大行家,一闻到那极其细微的异样气味,立刻脸色大变,尖声疾呼,同时拉起康延孝向前飞扑!
康延孝和郑三反应迅速,堪堪冲出了毒雾笼罩的范围后立即闭气。即便如此,二人也不禁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气血翻涌,心中骇然无比!回头看时,那未及反应的几十名亲兵和拜火教徒,大部分都已吸入了或沾染了毒粉!此刻这些人只觉得喉咙如同被烈火灼烧,双眼刺痛难忍,呼吸瞬间变得极其困难,胸口如同压上了巨石!实力稍弱者更是当场倒地,浑身抽搐,口鼻中溢出黑血,发出嗬嗬的濒死哀鸣!他们的手指抓挠着自己的喉咙,在青石板上留下一道道血痕。
康延孝和郑三万万没想到,这个看似柔弱、精通救人之术的女子,竟怀有如此烈性歹毒的毒药,而且如此决绝地使用了同归于尽的手段!他们看着眼前这惨烈的一幕,脸色铁青,心中既惊且怒。
钟宝灵看着眼前敌人中毒倒地的惨状,感受着自己的七窍也缓缓淌出血来,但其脸上却露出了近乎癫狂的快意笑容,那凄惨的笑容在素白衣裙和周围地狱般景象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凄艳夺目。
她最后深深地、眷恋地望了一眼丈夫常春那不屈的遗容,又决绝地望向北方洛阳的方向,仿佛看到了杜厚朴带着儿子远去的背影,眼中充满了无尽的不舍、牵挂与深深的眷恋,但更多的,是一种彻底的解脱与平静。她仿佛看到了常安长大成人的模样,看到了他继承父亲遗志、保家卫国的英姿,不禁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
钟宝灵缓缓举起手中的长剑,冰凉的剑锋贴在她纤细的脖颈上,映照着跳动的火光。她对着常春倒下的方向,用尽最后的力气,声音轻柔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混乱:
“春哥……黄泉路冷……慢走一步……宝灵……来陪你了。”
话音未落,剑锋毫不犹豫地掠过。
一缕芳魂,随风而逝,玉殒香消。
她的身体缓缓软倒在地,素白的衣裙被颈间涌出的鲜血迅速染红,宛如雪地中绽开的红梅,凄美而壮烈。她的血,与不远处常春的鲜血,仿佛在这破碎的土地上,终于汇聚交融,再也不分彼此。她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最终归于平静。
康延孝在郑三内劲帮助下,一口黑血喷了出来,算是侥幸逼出了体内毒素。他看着眼前这惨烈的一幕,又惊又怒,脸色铁青,却也无暇再去理会一个已死之人,急忙命人救治中毒者,清点损失,心中却对这刚烈女子的狠辣和决绝,竟生出了一丝莫名的寒意。他环顾四周,只见那些中毒的士兵仍在痛苦地挣扎,而钟宝灵的尸体则静静地躺在血泊中,仿佛在无声地控诉着什么。
而此时的杜厚朴,则抱着年幼的常安,在几名雪狼卫的拼死护卫下,利用对地形的熟悉和夜色的掩护,历经艰险,终于杀出重围,踏上了前往洛阳、寻找王璟若的漫漫长路。剑州城彻底陷落,常春夫妇壮烈殉国的消息,随着逃出的败兵和杜厚朴一行人,如同插上了翅膀,很快将传遍四方,震动朝野。而这充满血与火、忠烈与背叛的悲剧,仅仅是后唐王朝更大风暴来临前的一段令人扼腕叹息的残酷序曲。正所谓:
烽裂剑州,孤城闭、寒星欲滴。擎枪处、血浸征袍,裂眦呼唐。六合枪扫胡尘暗,素手仁心济苍茫。叹豺狼拜火噬忠良,寰宇障。
玉玺堕,伶歌妄。孤臣泪,扶危嶂。纵身焚玉碎,魄托河江。秋水剑横霜雪冽,幽泉毒泯月华凉。看双魂化碧绕潼关,潮如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