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玉娘心中暗喜,知道火候已到。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故作思考状,然后怯生生地说,语气充满了无助与依赖:“陛下息怒,保重龙体啊!万不可气坏了身子……只是……只是如今他在外掌着大军,握着蜀地的财赋民心,蜀地又刚平定,天高皇帝远,万一……万一他真有什么想法,可如何是好?远在千里之外,陛下就算想制约他,也鞭长莫及啊……臣妾实在是为陛下,为这社稷担忧……”她这是在巧妙地暗示,常规手段已经无效,需要采取非常规的、极端的措施。
李存义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脸色阴晴不定,如同暴雨前的天空。但所幸他还并非完全糊涂。郭崇韬毕竟是跟随他多年的旧臣,能力卓着,再加之又有灭梁大功,纵使李存礼等人罗织了如此多的罪名,又有刘玉娘在一般煽风点火,可他还是不愿就这样相信,郭崇韬会有不臣之心。
只见他长长呼出一口浊气,似乎头脑也清明了些许,沉思许久之后才缓缓开口:“郭崇韬如今有灭蜀大功,人又远在蜀中,鞭长莫及。况且其昨日上书保举孟知祥为西川节度使,似也无意久留于蜀中。不如...”
说到这里,李存义略一停顿,对一旁的内侍说道:“唤向延嗣来见朕。”
过不多时,一个中年矮胖的内侍走了进来,正是李存义的贴身内侍向延嗣,自从迟总管因韩皇后的原因被冷落后,此人便长伴李存义身边,甚为得宠。
见其来到,李存义开口说道:“向卿,有些关于郭崇韬的风言风语传到朕耳中,令朕有些疑惑,故要你往蜀中走上一遭。一是传朕旨意,准了郭崇韬保举的孟知祥为西川节度使,命其与魏王即刻押解王衍等降臣一并还朝。二是到得蜀中后耳目灵光些,朕知你脑子活泛,暗中探听郭崇韬所行诸事,到时返京之后详细说与朕知。”说罢,他又安顿道:“此行事关重大,务必谨言慎行。”
看着向延嗣离开的背影,李存义再度陷入了沉思之中,虽然如今的他已经深陷于刘玉娘构织的大网之中,但他内心深处仍然不愿相信那些为他打下了大片江山的将士们的忠心。而刘玉娘见他已经下了旨意,也情知此事急不得,便静静陪在一旁,不再多言。
来自北方的寒风此刻已经侵入了蜀中盆地,与湿重的云雾纠缠在一起,化作连绵冰冷的雨丝,无声地浸透着成都的朱墙碧瓦、街衢巷陌。
这一日,雨势稍歇,但天色依旧沉郁如铅。一队人马,约二十余骑,踏着泥泞,穿过成都略显空旷的街道,直抵蜀国皇宫前。为首者,正是风尘仆仆的内侍省使、宣旨特使向延嗣。
他此刻因长途跋涉而透出深深的疲惫,但那双眼睛里却闪烁着内侍特有的谨慎与敏锐。一身象征高品内官的紫色圆领袍服,虽用料考究,此刻却已被沿途的雨水和泥点玷污,下摆湿漉漉地贴在马鞍上,显得颇为狼狈。他紧紧抱着怀中那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紫檀木匣,里面是后唐皇帝庄宗李存勖赐给征蜀大军统帅郭崇韬的圣旨和犒赏诏令。
越是接近那座甲士林立的宫门,向延嗣的心头越是沉凝。没有彩棚,没有香案,没有依礼出迎的文武属官队列,甚至没有一声通报天使降临的喝道。唯有巨大的、漆色暗沉的宫门紧闭着,门前一队顶盔贯甲的牙兵,按刀而立,目光如冰冷的铁锥,扫视着街面,对他这一行人马视若无睹。
一股寒意,比秋雨更刺骨,悄然爬上向延嗣的脊背。他在来时便已经派出快马向郭崇韬通报,但在城门处便不见有人迎接,如今甚至自己已经来到宫门前却还是未见仪仗,这绝不是疏忽,而是刻意为之的下马威。
向延嗣勒住马,一名随行的小黄门机灵地上前,尖着嗓子对门卫高声道:“钦差天使,内侍省使向中尉奉旨驾到!速速通报魏王殿下与郭招讨迎旨!”
那为首的牙兵队正,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闻言只是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打量了一下向延嗣的服色,粗声粗气地回道:“郭招讨军务繁忙,早有吩咐,若有人来,需先行通传等候。尔等在此候着!”说罢,竟真个转身,慢悠悠地从侧门进去了,将一行人晾在了冷雨凄风之中。
向延嗣的面皮微微抽搐了一下,细长的手指在袖中攥紧。他身后的小黄门和侍卫们脸上已露出愤愤不平之色,却被他用严厉的眼神制止。他深吸了一口湿冷的空气,将那口几乎要冲出口的浊气压回肺里。他知道,从踏入蜀地的那一刻起,他面对的就不再仅仅是一位功勋卓着的统帅,而是如今在蜀中一手遮天的人物——郭崇韬。
足足等了近半个时辰,那侧门才再次打开,出来的却并非郭崇韬,而是一名穿着青色低级文官服色的掌书记,态度看似恭敬,眼底却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轻慢。
“向使者久候了。郭招讨正在校场检阅新附的蜀军,抽身不得,特命下官前来致歉,请使者先至偏厅用茶稍歇,郭招讨处理完军务即刻便回。”
偏厅?向延嗣的心猛地一沉。按朝廷礼制,天使代表皇帝,主帅必须开中门、设香案、率属官于正堂跪迎。这“偏厅等候”,已是公然藐视朝廷礼制,将他这天使视若寻常访客!
但他面上不动声色,只淡淡道:“有劳引路。”
穿过重重门禁,庭院深深。廊庑之下,偶尔有披甲持锐的将领匆匆而行,他们的目光掠过向延嗣这一行内侍队伍时,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军汉对阉人的鄙夷,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属于征服者的倨傲。铠甲铿锵,战靴踏地之声在寂静的庭院中回响,仿佛每一步都在强调着这里谁才是真正的主人。
所谓的“偏厅”,陈设简单,甚至有些简陋,显然平日极少待客。一张方桌,几把胡椅,壁上光秃秃的,连幅山水画也无。侍者奉上的茶水浑浊而温吞,入口涩然,显然是最粗劣的茶叶。向延嗣端坐其中,只觉得四周空旷而寒冷,窗外渐起的雨声滴答,更衬得此间无比冷清孤寂。远处校场隐隐传来的操练呐喊、金鼓号令之声,清晰可闻,一声声,一下下,都像是在嘲讽着他的等待,践踏着他所代表的皇权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