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崇韬并未立刻回头,目光依旧锁定在城头那些隐约可见的守军身影上,片刻后才平静答道:“魏王殿下,汉州乃成都屏障,蜀主王衍将大半精锐皆集于此,王宗勋等人虽然无用,但他们带来的人马却是蜀中精锐,且汉州守军久经战阵,非庸碌之辈。兵法云,攻城为下,攻心为上。我军虽新胜,士气正旺,然亦需以最小的代价,毕其功于一役。”他抬手指向城头,“殿下请看,城堞完整,望楼森严,滚木礌石堆积如山,守备极严。强攻之下,纵然能下,我大唐精锐儿郎损失必巨。我已命炮车日夜不停轰击,既可摧其工事,亦可挫其锐气,乱其军心。”
正如郭崇韬所言,过去数日,唐军阵后数十架配重式投石车日夜不息地将巨大的石弹、点燃的猛火油罐抛入城中。巨石呼啸着划破天空,带着死亡的重压砸下,房舍坍塌,血肉横飞;火罐落地则燃起冲天烈焰,吞噬粮囤武库,黑烟滚滚,遮天蔽日,将汉州城内化作一片焦热地狱。凄厉的哭喊声、绝望的哀嚎声甚至能隐约传到唐军营中。
然而,守将王宗威亦非易与之辈,王宗勋、王宗俨、王宗昱三位招讨使到了汉州,还未安排布置应敌,便被其软禁起来,并将来援的两万人马尽数归于麾下统一指挥。
如今这位发须皆白的老将披甲持剑,日夜巡防在城头,弹压任何敢言退缩者,以铁血手段维持着摇摇欲坠的军心。蜀军依仗城墙高度,以威力巨大的床弩进行精准而凶狠的反击,粗如儿臂的弩箭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数次精准地摧毁唐军炮车,引得唐军阵中一片惊呼。当唐军步兵试探性逼近时,滚木礌石如同山崩般落下,更可怕的是那烧得滚烫、恶臭扑鼻的“金汁”瓢泼而下,城下顿时响起一片非人的惨嚎,中者无不皮肉焦烂,哀嚎翻滚,伤口迅速溃烂化脓,死状凄惨无比,极大地打击了唐军的攻城士气。
战斗陷入令人焦灼的僵持。唐军伤亡数字每日攀升,李存礼的耐心也消耗殆尽,屡屡在军议上出言催促,甚至隐含指责。而郭崇韬也深感肩头压力如山,知道若不能尽快破城,一旦战事迁延过久,后勤粮道漫长,蜀地潮湿气候转暖,于北来的唐军士卒不利,更恐朝中生变,洛阳城内的谗言与猜忌随时可能断送前方大好战局。而李存礼今日在阵前催促,更是显示了其已经到了即将爆发的当口。
听郭崇韬说罢,李存礼冷声道:“郭招讨,你须记得,本王才是此次征蜀主将,若是不能迅速拿下汉州,一旦冬雪来临,粮道将更加艰难。若是因后勤不济,取不了蜀地,到时如何向陛下交待?”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眼神中露出一丝阴狠的神色,“当初起兵之时,你直言蜀中兵疲将乏,人无斗志,如今眼看成都在望,却在此地顿兵不前,莫非你心中另有所想么?”
郭崇韬闻言顿时大惊,连忙躬身说道:“殿下明鉴,臣岂敢有二心?只是肩负重托,不敢怠慢而已。”
李存礼冷冷瞥了他一眼,转身离去,临行时扔下一句话:“两日之内,本王要入城庆功!”
郭崇韬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踏着沉重的步伐返回中军大帐之中。
次日,天色未明,浓重得化不开的雾气如同乳白色的潮水,弥漫了整个战场,将汉州城和唐军营寨都笼罩在一片诡异的寂静之中。郭崇韬在中军大帐击鼓聚将,油灯的光芒将将领们凝重的脸庞映照得明暗不定。他做出了最终的决定。
“常春将军!”郭崇韬沉声点名,目光落向下方。
“末将在!”常春应声出列。此刻他身披厚重的亮银甲,甲面上已有不少刀箭划痕,面色也比之前黑了不少,显然这一路先行并不容易。
“命你率本部广胜军为先锋,主攻南门!我再调拨鹅车三辆、壕桥车五架、冲车三架归你指挥!此战,许胜不许败!必须撕开缺口!”郭崇韬沉声吩咐道
“得令!”常春抱拳,甲叶铿锵作响,眼中燃烧着灼热的战意。他深知此战关系重大,不仅是为国建功,更是要为远在洛阳、身处猜忌漩涡的王璟若挣下一份实实在在的功绩,让朝中那些只知谗言的宵小看看,谁才是真正擎天之柱。
辰时三刻,尽管浓雾未完全散去,但惊天动地的战鼓声已然擂响,如同大地的心跳,震得人心头发麻!总攻开始了!
唐军阵后,数十架投石车进行了前所未有的密集齐射,石弹、火罐如同流星火雨般划破雾霭,带着死亡的尖啸重点砸向南城城墙和垛口,试图最大限度地压制城头守军。数千弓弩手组成的阵列踏着整齐的步伐向前推进,强弓硬弩仰射城头,密集的箭矢如同飞蝗般遮蔽了天空,带着令人牙酸的嗖嗖声落下。
在远程火力近乎疯狂的掩护下,常春身先士卒,跃上战马,高举手中亮银枪,怒吼声压过了战场的一切嘈杂:“广胜军!忠勇无畏!随我破城!!”
他亲自督阵,三辆庞然大物般的鹅车在数百名精壮士卒“嘿哟嘿哟”的号子声中,如同三头移动的钢铁堡垒,缓慢而坚定地冲向城墙。这些鹅车高达数丈,甚至超过城头,外包多层浸湿的生牛皮以防火灾,每层都开有射孔,藏有数十名弓箭手和刀斧手,顶端还设有如同城垛般的护板。
与此同时,五架壕桥车迅速前出,飞快地在护城河上架起通道。三架庞大的冲车在重甲盾牌手的层层护卫下,如同巨龟般蠕动至南门下,巨大的包铁撞槌在数十名壮汉的合力拉动下,开始一下下猛烈撞击城门!“咚!!咚!!!咚!!!”沉闷而恐怖的撞击声,如同洪荒巨兽的心跳,不仅震撼着厚重的城门,更敲在每一个守城蜀军的心头。城门在剧烈颤抖,门后的蜀军拼死用巨木、石块顶住,每一次撞击都震得他们虎口崩裂,内脏翻腾,口鼻溢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