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延孝的目光越过巍峨的殿宇飞檐,那飞檐上蹲踞的鸱吻在暮色中投下狰狞的剪影。他的视线仿佛要穿透重重宫墙,一直望向北方那遥远的、烽火连天的黄河前线。那里,有他熟悉的战场硝烟,有和他出生入死的袍泽兄弟,也有注定要被段凝的愚蠢和牛友贞的优柔寡断所葬送的无数生命。一阵凛冽的寒风卷起他玄色战袍的下摆,猎猎作响,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悲剧提前奏响一曲凄厉的挽歌。
他紧抿的唇角在无人察觉的阴影里,缓缓勾勒出一道冰冷至极的弧度。那弧度比深秋的朔风更凛冽,比殿宇的阴影更幽深。此刻,他眼中已不见往日的讥诮与失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决绝后的平静——就像绷紧的弓弦终于断裂时那一瞬的沉寂。那个长久以来啃噬着他内心的念头,在这一刻终于如拨云见日般清晰可辨。他猛地转身,再不留恋,大步踏入阴森的甬道。甲叶相击发出规律而冷硬的铿锵声,每一步都踏在帝国倾颓的丧钟节奏上,身影转瞬便被宫墙的阴影吞噬,仿佛从未在此驻足。
而就在梁国大举调动兵力的同时,在黄河北岸的魏州,一场足以改变天下格局的风暴正在酝酿。
初春的寒意较之严冬更显刺骨。凛冽的北风呼啸着掠过连绵数里的唐军营寨,将牛皮大帐吹得哗啦作响,旌旗在风中剧烈翻卷,宛如无数无形的鞭子抽打着凝滞的空气。夜色如浓墨般化不开,沉沉地笼罩着这片肃杀之地,唯有辕门哨塔上高悬的松明火把仍在顽强燃烧。跳动的火光在风中摇曳,将守夜士卒的身影扭曲拉长,投射在冰冷的木栅与冻土之上,显得格外孤寂而警觉。空气中弥漫着草料、皮革、铁锈与未散尽的烟火气,混合着深秋泥土特有的干涩味道,构成了前线独有的、浸透铁血气息的粗粝氛围。
中军大帐,是这片肃杀营盘中唯一灯火通明、人声汇聚之所。巨大的牛皮帐幕隔绝了外界的寒风,却隔绝不了帐内几乎凝成实质的紧张与激昂。帐顶垂下数盏青铜雁鱼灯中,粗大的牛油蜡烛燃烧着,将帐内照得亮如白昼,也将人影投在厚实的帐壁上,晃动如鬼魅。四个角落的青铜兽首炭盆烧得正旺,通红的炭块噼啪作响,散发出灼人的热力,驱散了初春的寒意,却也让帐内的空气更加燥热、凝重。
王璟若,后唐兵部尚书、南面招讨使、如今魏军唐军的三军统帅,正背对着帐门,站在巨大的沙盘前。他并未披挂他那身标志性的明光宝铠,只着一身玄色窄袖常服,只穿一袭玄色窄袖常服,腰间犀角带上悬着那柄令敌人闻风丧胆的血饮刀。然而这份简朴装束丝毫未减其威严,那股历经百战淬炼出的统帅气度,比任何铠甲都更具压迫感。
但见他身姿挺拔如青松,双手负于身后,微微前倾的姿势透着全神贯注的锐意。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牢牢锁定沙盘,仿佛要将上面的山川河流、城寨营垒尽数刻入脑海。跃动的烛光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勾勒出坚毅的轮廓,紧抿的薄唇透着一丝凝重,而眼底深处,却燃烧着灼热的征服之火。
帐内聚集着后唐南征大军的核心将领:雄武军都指挥使李珂、银枪效节军都指挥使王建及、广胜军都指挥使常春等悍将,皆屏息凝神,目光灼灼地聚焦于沙盘,更聚焦于他们的统帅。空气仿佛凝固,唯有烛火轻微的噼啪声、炭火偶然的爆裂声,以及众人压抑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沙盘占据了帐内中央大部分区域。底座以坚实的硬木制成,表面精心塑造出起伏的地形。象征着太行山余脉的深褐色土块在西北方隆起;代表广袤平原的浅黄色沙土铺展向东南。而最核心的,便是那条贯穿沙盘东西、被染成浑浊土黄色的宽阔“黄河”。河床深邃,两岸陡峭,细腻的蓝色绸缎铺在河床上,被巧妙地揉捏出波纹褶皱,象征湍急的水流。河面上,用微缩木片精心制作的渡口、浮桥模型清晰可见。
沙盘上插满了代表敌我双方的小旗。黄旗代表后梁,密密麻麻地插在黄河南岸那条漫长的弧线上:从最西端的黎阳津,向东依次是澶州、德胜南城、德胜北城,再向东则是杨刘渡、麻家口、马家口、博州渡……小黄旗沿着河岸星罗棋布,直观地呈现出后梁那令人窒息的“八百里防线”。而在黄河北岸,则插着代表后唐的赤红旗帜,主要聚集在魏州附近,以及几处试探性建立的桥头堡。赤旗的数量明显少于南岸的黄旗,但更加集中,透着一股凝聚的锐气。
“诸位,”王璟若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金属般的质感,穿透帐内燥热的空气,“梁人仗着黄河天险,布下这乌龟壳子。牛友贞以为,靠这八百里处处分兵,就能阻我铁骑?”他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手指重重地点在沙盘上象征黄河的蓝色绸缎,“敬翔这老家伙,打的倒是好算盘,想耗死我们!”
他猛地转过身,锐利的目光扫过帐中每一位将领,最后落在侍立沙盘旁、一身青袍、面容清癯、眼神却锐利如鹰的中年文士身上。“郭侍郎,连日哨探,梁军虚实,还有那‘八百里防线’,可有更细的呈报?”此人正是新任的南面监军使、中书侍郎郭崇韬,此次出征,因赵书翰已被外放为云州录事参军,故王璟若在朝中特意挑了素有谋略的郭崇韬前来相佐。此人虽官职比他低了一阶,却自起兵以来,屡有妙计,故王璟若对他也是十分倚重。
郭崇韬闻声,从容上前一步。他没有武将的彪悍体魄,身形略显单薄,但站姿如松,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沉稳气度。他手中并无片纸,显然所有情报都已烂熟于心。他伸出修长的手指,精准地指向沙盘上几个关键节点,声音平稳而条理分明:
“回招讨使大人。据各军斥候、细作并降卒所供,梁军河防部署,其弊有三!”他语速不快,字字清晰,如同在冰冷的铁砧上敲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