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利了?!
李存义看着眼前这惊天逆转的战场,看着梁军伏尸遍野、血流漂杵的惨状,心中却没有任何胜利的喜悦。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疲惫和难以言喻的悲怆,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血腥的战场,投向那座在暮色中如同巨大坟茔的土山。
山顶上,那面王建及亲手插下的残破战旗,依旧在寒风中猎猎作响。而在不远处,在那片反复争夺、浸透了后唐最精锐鲜血的战场上,几具尸体被士兵们小心翼翼地抬了过来。其中一具,身披半旧的明光铠,斑白的胡须被血块凝结在一起,胸口数个恐怖的贯穿伤洞,正是阎宝,旁边,是他同样战死的副将梁从喜。
李存义推开搀扶的亲兵,踉跄着走到阎宝的遗体前。这位后唐宿将的眼睛依旧圆睁着,望着灰暗的天空,似乎还残留着无尽的忧虑、不甘和……那一丝无声的叹息。
那无声的叹息,此刻如同惊雷,在李存义脑海中炸响!悔恨、自责、痛楚......种种情绪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他所有的刚愎、所有的自负,在这一刻被这具冰冷的遗体击得粉碎!
“阎将军……朕……朕悔不听汝言啊!”
一声撕心裂肺、混合着无尽悔恨与悲痛的哭嚎,终于从这位后唐皇帝喉咙中迸发出来!他双膝一软,“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阎宝的遗体旁。沾满血污的双手颤抖着抚上阎宝冰冷的铠甲,肩膀剧烈地耸动,如同一个无助的孩子,在尸山血海的暮色战场上,放声痛哭。泪水混合着他脸上的血污,冲刷而下,滴落在阎宝早已僵硬的身体上。
周围幸存的将领和士兵,看着他们不可一世的皇帝跪地痛哭,看着阎宝二人的遗体,再环顾这如同地狱般、铺满了双方将士尸骸的胡柳陂战场,胜利的狂喜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无尽的悲凉和沉重的死寂。
夕阳终于彻底沉入地平线,只留下天际一抹绝望的暗红,如同大地无法愈合的伤口。凛冽的寒风卷过战场,吹拂着无数熄灭的生命之火,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仿佛在祭奠这场用无数骸骨堆砌的、名为“胜利”的葬礼。胡柳陂的夜,降临了,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无尽的死亡气息。
胡柳陂的夜,是凝固的血与死寂的寒。
当最后一抹绝望的暗红从天际褪去,无边的黑暗便如潮水般汹涌而至,迫不及待地吞噬了这片巨大的血肉屠场。然而,黑暗并不能掩盖地狱的景象,反而让白昼的惨烈在星月微光下更显狰狞。惨白的月光穿过云层,在尸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将那些扭曲的面容、断裂的肢体映照得愈发可怖。
战场沉寂了。震天的喊杀、濒死的哀嚎、战马的嘶鸣,都已消散,只留下一种近乎真空的死寂,沉重得令人窒息。偶尔传来几声乌鸦的啼叫,在空旷的战场上回荡,更添几分凄凉。寒风失去了白昼的喧嚣,变得阴冷刺骨,如同无形的幽灵,呜咽着掠过旷野,卷起地上尚未凝固的血腥气和浓重的尸臭,送入每一个幸存者的鼻腔,直透肺腑。那气味浓烈得几乎有了质感,像一层黏腻的膜,附着在每个人的皮肤上,挥之不去。
后唐将士们,无论是高行义带来的幽州军主力,还是从土山上下来的、侥幸未死的残兵,此刻都如同被抽干了魂魄的躯壳。他们眼神空洞,动作迟缓,仿佛行走的死人。没有人欢呼胜利,没有人庆祝生还,所有人都只是默默地、机械地点燃一支支火把。微弱的、摇曳的火光,如同地狱中飘荡的鬼火,星星点点地亮起,逐渐连成一片微弱的光海,勉强照亮了眼前这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恐怖画卷。火光映照下,一张张沾满血污的脸庞显得格外憔悴,眼窝深陷,嘴唇干裂,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火光照耀下,胡柳陂的原野露出了它最残酷的面目。
目光所及,尽是尸体。层层叠叠,密密麻麻,铺满了整个视野,一直延伸到黑暗深处。后唐的玄甲、梁军的黑衣、皮甲、札甲……各色破碎的衣甲混杂在一起,被粘稠的、暗红色的血浆浸透、板结。有些尸体还保持着生前最后一刻的姿态:一个后唐士兵死死掐着梁军士兵的脖子,两人同归于尽;一名梁军弓箭手被长矛钉在地上,手中还紧握着断弦的弓;一个年轻的士兵蜷缩成一团,双手紧紧捂着腹部被剖开的伤口。冻土早已被染成了深褐色,踩上去不再是坚硬,而是一种令人作呕的、粘腻湿滑的触感,每一步都会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吱”声。无数断肢残骸散落其间,有的还保持着搏斗的姿势,有的则扭曲成不可思议的角度。破碎的盾牌、折断的长矛、卷刃的环首刀、崩口的战斧、散落的箭矢……各种兵器如同废弃的垃圾,插在尸体上、泥土里,反射着冰冷的火光。
一些低洼处,血水汇聚成暗红色的小泊,表面凝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壳,映照着跳动的火光,如同恶魔的眼睛。成群的乌鸦早已按捺不住,聒噪着扑向尸堆,贪婪地啄食着早已冰冷的血肉和眼球,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笃笃”声。不知从哪里冒出的野狗在战场边缘逡巡,绿油油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低沉的呜咽和争抢的撕咬声时隐时现。
清理战场的命令早已下达,但执行得异常缓慢而沉重。士兵们三人一组,五人一队,沉默地在尸山血海中艰难跋涉。他们用麻木的眼神辨认着同袍与敌人,用冻僵的双手翻动着沉重的尸体。每当发现一名后唐士兵,无论生死,都会引来一阵低沉的叹息和更加压抑的沉默。如果是认识的同袍,会有短暂的、压抑的啜泣。
“老张……昨天还一起喝过酒……”
“王二愣子……你小子,不是说要当都头吗……”
低语在寒风中迅速消散,只剩下更深的悲凉。没有人哭泣,所有的泪水似乎都已经流干。士兵们只是机械地继续着这项令人窒息的工作,将一具具冰冷的尸体抬到指定的地方,排列整齐,等待最后的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