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穹顶传来三长两短的叩击声,在幽闭的空间里格外清脆。亲卫顺着绳梯滑下,斗篷上结满冰凌,在雁鱼铜灯的映照下闪烁着寒光。他解开斗篷,露出裹在里面的箭囊,冰碴簌簌落下。牛友贞接过箭杆,在灯下缓缓转动,箭簇镂空处嵌着的洛阳少府监印记清晰可见。他小心拨开箭尾羽毛,取出藏在其中的血书——那是王彦章用染血的衣襟写成,字迹潦草却力透布背:“正月廿二,洛水狱焚尸七十三具,朝中百官皆苦,望均王早至。”
赵岩看完血书,脸色阴沉。他抽出腰间银刀,刀尖精准地插入地砖缝隙,轻轻一挑,露出下面埋藏的舆图。牛皮图上用雄黄标注的漕运要道在灯光下泛着暗红,他的手指停在白马津的位置:“三日后有批官盐过河。”刀尖顺着黄河故道划向魏州,在冰棱标注处重重一点,“杨师厚的弩手需要这些札甲,他上月刚熔了魏州武库的锁子甲铸佛。”
五更鸡鸣时分,黄河冰面裂开蛛网纹路。杨师厚的密使将铁甲分装进柏木棺材,漕工们唱着《破阵乐》抬起灵柩。冰层下的呜咽声忽远忽近,领头的漕丁猛然跺脚,冰缝里泛起暗红——那是前夜试图报信的洛阳探子,此刻正封在冰棺中随波逐流。对岸芦苇丛里,魏博军的玄色幡旗如夜枭展翼,杨师厚亲执的擘张弩机括声,惊落了枯枝上的霜花。
正月最后一场雪飘落时,牛友贞站在箭楼上,望着漕船消失在晨雾中。赵岩将伪造的粮秣册小心塞进棺材夹层,册页间粘着龙骧军将士泣血盖印的联名状。黄河冰面传来沉闷的断裂声,仿佛千里之外洛阳太庙的梁柱正在坍塌。
汴州城的雪夜寂静如坟,镇国节度使府邸东北角的墙根下,第三批刺客的尸首正在结冰。袁象先留下的青铜惊鸟铃在檐角轻颤,将戍卫的脚步声传进地窖。
牛友贞握着半截断箭,箭杆上“洛阳少府监造”的烙痕在灯光下泛着焦黄。这是昨夜从刺客肩胛骨中取出的凶器,箭簇倒刺上还勾着半片带血的锁子甲残片。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一声轻笑:“均王殿下还不早做打算么?”
他抬头,看到一张清丽绝伦的脸庞。拜火教的名声他早有耳闻,更知道此人在牛友珪夺位时出过大力,如今却找上了自己,还替他解决了三批洛阳来的刺客。
张紫氤轻启朱唇:“如今牛友珪暴虐荒淫,已非我教当初所愿。而均王殿下身为嫡子,又有众将扶持,想来不会似牛友珪那般言而无信。”她目光流转,看向蹲在地上的赵岩,“若说投名状,这三批刺客想来也能打消殿下心中疑虑了。”
“这是龙骧军的制式札甲。”赵岩用银镊夹起铁片,雁鱼铜灯的光晕里,甲片边缘的淬火纹如蛛网蔓延,“韩勍上月才向洛阳武库申领了三百套。”他忽然将甲片掷入火盆,青烟腾起时幻化成玄武门的轮廓,“张姑娘所言非虚,牛友珪这是要坐实我们勾结龙骧军的罪名,殿下若再不做决断,只怕最终...”
话音未落,地窖穹顶传来急促的叩击声。一名亲卫匆忙滑下:“东北角墙砖发现鹰爪钩痕!”牛友贞闻言一惊,立即带人来到城头。他仔细查看墙砖上的抓痕——钩齿间距二寸七分,正是洛阳将作监特制的攀城利器。突然,他笑了,之前的犹豫在这一刻烟消云散:“放他们进箭楼。”随后转头对张紫氤道:“贵教所求之事,一旦牛友珪伏诛,本王登基之后必当履行,还望张姑娘鼎力相助。”
张紫氤闻言掩嘴轻笑:“那是自然。”原来自从牛友珪登基之后,不仅荒废朝政,更将当初答应拜火教的条件一拖再拖,甚至扬言除非张紫氤入宫为妃,否则前约作废。为此,他不仅在寝宫周围布置了大批禁军,还从各处网罗江湖亡命之徒,严防拜火教偷袭。这才逼得韦一江和张紫氤无奈之下转投汴州,寻上了均王牛友贞。
子时的梆子声撕开夜幕,第四批刺客像壁虎般贴着惠民河石岸。领头者用鹤嘴锄凿开冰层,水老鼠的腐臭裹着寒气涌出暗道——这是前朝漕运的废弃水道,入口处的新鲜车辙印故意碾碎了薄冰。当他们摸到箭楼下的藏兵洞时,还未来得及准备,便被蜂拥而上的黑衣人团团围住。
张紫氤一指点碎刺客首领的咽喉,动作干净利落。赵岩捡起刺客身上的包裹,一股乌头碱的苦味立即扑面而来:“牛友珪好毒的手段,这是要将殿下府中上下赶尽杀绝啊。”
“是该动手了。”牛友贞抚摸着藏兵洞壁上的刀痕,脸色阴沉如铁。
正月廿九的朝雾中,袁象先的漕船在洛水狱码头卸下盐包。押运的胥吏用铁钎捅穿夹层,粟米混着魏博弩箭倾泻而出。当他将牛友贞的亲笔信塞进狱卒手中时,望楼上突然传来冯廷谔的暴喝——三百龙骧军家眷被驱赶到冰面,刽子手的斩马刀映着朝阳,将血色泼在“凤历永昌”的界碑上。
当夜,汴梁龙骧军大营的箭楼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冷峻。王彦章握着密信的手指关节发白,信纸上的黄柏汁在炭火烘烤下渐渐显出血字:“洛水狱斩龙骧家眷三百,速决。”檐角铜铃忽被北风扯断,坠地时惊起寒鸦,他望着鸦群掠过营门“天佑八年敕造”的匾额——那是牛清亲赐的龙骧军旗号,如今金漆剥落,如同凋零的鳞片。
“将军!”亲卫撞开帐门,怀中裹着的婴孩襁褓渗出黑血。冻僵的小手攥着半枚玉璜,正是王彦章送给部将女儿的周岁贺礼。亲卫又递上一块麻布,上面用炭灰写成的血书:“戌时三刻,狱卒纵火。”王彦章突然暴起,一掌劈碎案几,紫檀木屑深深刺入掌心:“擂鼓聚将!”
子时的更梆淹没在铁甲铿锵中。一个老兵撕开衣襟,露出胸口的狼头刺青——这是当年随牛清攻破郓州时烙下的荣耀印记。“冯廷谔那狗贼!”他咬破手指在雪地书写,“焚我妻儿七口,此仇必报!”血水渗入冰层,在月光下蜿蜒成血色梅花的形状。
王彦章解下擘张弩的牛筋弦,将密令牢牢绑在鸣镝箭尾。箭矢破空的声音惊醒了汴河水门的戍卒,对岸芦苇丛中突然亮起三点火光——这是袁象先约定的信号,盐船夹层里藏着的铁甲正在暗流中悄然运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