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得数日,宫中传来圣谕,陛下大宴群臣于德阳殿。暮色初合,建昌宫朱漆门次第洞开,德阳殿上蟠龙柱新涂的丹砂映着百盏青铜连枝灯,将殿内照得通明如昼。
牛清端坐紫檀镂螭纹御榻,头戴鎏金善冠,身着绛纱袍,虽无前唐十二章纹,但襟前团龙以银线密绣,烛火跃动间鳞爪隐现。阶下两列黑漆食案排如雁阵,案面摆定青釉莲花尊、鎏金鸿雁纹银盘,盘中炙鹿、金齑玉鲙腾着细烟,混着殿角博山炉沉水香,氤氲成一片暖雾。
八名乐工分坐殿隅,奏《倾杯乐》的二十五弦瑟漆色斑驳,轸徽处却嵌着新磨的蚌片。二十四舞伎踏青砖接缝处的莲花纹进退,石榴裙裾扫过地衣上织就的黄河九曲图,臂间银钏与编钟清响相和。殿梁垂下的十二联珠灯忽被夜风惊动,灯影在牛清面庞上晃出深浅沟壑,冕旒玉藻轻叩的脆响,恰与殿外洛水涛声同频。
黄门侍郎引两队宫娥捧鎏金鹦鹉壶添酒,壶嘴倾出的琥珀光注入群臣的越窑秘色瓷盏。御案独设的鎏金摩羯纹葵口盘里,整只烤驼峰淋着西域葡萄浆,金刀划开处脂香四溢。牛清忽掷箸击打玛瑙碗,铿然一声截断乐声:“换《兰陵王》!”笙竽立时转调,龟兹鼓震得梁间新筑的燕巢簌簌落泥。
珍馐过后,八名力士抬进三尺高的青铜错金钫,钫内冰块镇着岭南荔枝。荔枝分盛于琉璃八曲长杯,经宦侍跪传至各案时,裴枢的杯底已凝了层薄霜。
子夜更鼓穿透殿门,十二扇素纱屏风被烛烟熏出淡黄涟漪。牛清起身踱至殿心,皂靴踏过地衣上绣的汴州城郭图,金线牡丹恰被他踩住花蕊。值殿中官急捧鎏金莲瓣提炉趋随,龙脑香雾笼住他半幅袍角,在《破阵乐》尾音里凝作团青霭,久久不散。
待得宴罢,残烛在青铜朱雀灯盏里淌成脂丘。牛清倚着御榻假寐,手中犹攥着半块冷透的驼峰肉。阶下食案狼藉处,值宿卫卒轻手轻脚撤下屏风,露出后壁新绘的《五岳朝天图》,嵩山主峰朱砂未干,正缓缓漫过梁王故里砀山的墨线。
就在此时,牛清猛地起身喝道:“来人!”殿门轰然洞开,数百带甲军士鱼贯而入,刀光映着群臣惨白的醉颜。
这番变故,令在场群臣大惊失色,一身酒意此刻悉数化作冷汗浸透朝服。
这时尚书右仆射崔远战战兢兢地跪倒说道:“陛下大宴群臣,又何故召甲士入内?”
牛清看着这位乾宁年间的老宰相,冷笑着说道:“何故?尔等心中不知么?”
这时李振走到阶前,笑着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看向崔远:“崔大人年迈,或是忘了,不过下官手中这封书信之中却是提及了你。”说罢,将那封书信掷到崔远面前。
崔远颤抖着展开书信,上面乃是裴枢的笔迹,信中“复唐密约”四个朱砂大字触目惊心,内容则是裴枢劝说李存义起兵攻梁,重复盛唐国祚之事,并言明已联络朝中重臣,到时定当相助。而自己的名字赫然在列。看罢这封书信,崔远不可思议地看向裴枢,将书信递了过去。
裴枢接信一看,随后抬头死死地盯着龙椅中的牛清,但却看到了牛清阴沉的表情,双目之中更是升腾着恶毒的火焰。在这一瞬间,裴枢终于明白,自己的人生已经走到了尽头。
恍惚间,他似乎看到了昭宗年间自己身居相位时的意气风发,又仿佛看到了牛清篡位之时,自己屈膝跪倒的落魄懦弱。而这一切,恐怕在不久之后都会化作漫天焰火和飞溅的血色。
想到这里,裴枢放声大笑,引得殿下群臣更是瑟瑟发抖。旋即裴怄手指牛清怒斥道:“牛清,你篡位在先,残暴荒淫在后,莫说这梁国大宝之位来之不正,便是放至历朝历代,这般昏馈之举亦是亡国之道!裴某身清影直,这欲加之罪却是落不到身上,便是此刻死了,他日青史之中也当留名。却不似你这贼王八般受万世唾弃!”
话音未落,一块镇纸破空而来,正中裴枢面门,当即将其打得牙齿俱落,满面鲜血晕了过去,血迹在青砖上缓缓绽开刺目的红梅。
这时牛清放下举着的右手,扫过下方群臣,骂道:“似这般背主求荣之辈,死不足惜,尔等与之同谋,该当何罪!”
这一声唬得众臣纷纷叩首不止,齐声求饶。这时一旁的李振说道:“陛下,群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不过此地乃陛下宫中,若是流的血多了,恐有不吉。不如陛下将其暂且收押,待大理寺查清余党之后再作处置如何?”
牛清微微颌首,说道:“此事便交给你,务必将余党尽数铲除,以儆效尤!”说罢一甩龙袍,向着后殿走去。
见牛清离开,李振笑着对下方群臣说道:“诸位大人,还请随本官往大理寺一叙如何?放心,若是果然无罪,本官自当还诸位一个清白。”说罢,挥手示意甲士将那群软在当场的重臣拖入早已准备好的囚车,押送至大理寺狱中。
接下来的数日,汴京城便笼罩在血色之中,那些未曾参与夜宴的大臣个个门户紧闭,坐在家中苦挨时日。而那些被拿下的群臣府中则被李振率宫中禁卫翻了个地朝天,不论男女老幼,一律下到狱中。之后又彻查城中,无论朱门绣户还是寒舍茅屋,只要与名单有涉,即刻锁拿下狱。孩童的啼哭、妇人的哀嚎日夜不绝,不时有反抗者被禁军打死,投入到护城河中,竟连河水都被染成了淡红色。
又过数日,牛清颁下圣谕:尚书左仆射裴枢、右仆射崔远、静海军节度使独孤损、工部尚书王溥、守太保致仕赵崇、兵部侍郎王赞等三十余名重臣勾结后唐,意图谋反。获死刑,押在狱中,择日处斩,并夷三族,以儆效尤。
随后数道政令连续颁下,数十名出身寒门的官吏被火速提拔,补充到各个空缺职位之中。同时废除盛唐以来的科举“行卷”制度,改行糊名考试。如此种种,难以尽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