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亮平的身体晃了晃，像是被人抽走了脊梁骨。
他完了。
他引以为傲的一切，他的履历，他的背景，他的理想，他那坚不可摧的正义感，在这一刻，被他的老师，用最残酷，也最真实的方式，撕得粉碎。
他甚至连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因为高育良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对的。
高育良没有再看他，他转向了沙瑞金，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结论性口吻。
“沙书记，我觉得，侯亮平同志已经不适合在反贪局的岗位上继续工作了。”
“这不是能力问题，是认知问题。一个认知存在严重偏差的干部，掌握着反贪的利剑，对我们整个干部队伍来说，都是一场灾难。”
高育良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座的每一个人。
“沙书记，刘省长，只要你们敢查，我敢肯定，祁同伟绝对有问题。”
“问题？”
“侯亮平，你曾经是我学生，今天我就以一个老师的身份，再给你上一课。”
他把目光投向了那个失魂落魄的年轻人。
“你知道一个官员，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侯亮平嘴唇蠕动，发不出声音。
“是德位相配。”高育良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是你的德行，要配得上你坐的位置。你手中掌握的权力，是公器，是人民赋予你，让你用来服务大局，平衡利益，推动社会前进的工具。”
“而不是你个人正义感的发泄工具！”
“你觉得马云波的案子有疑点，可以。按程序，内部审查，秘密调查，找到确凿的证据链，再向上级汇报。可你做了什么？你拿着一个孤证，就敢召开新闻发布会，把我们整个汉东省委，架在火上烤！你这是在追求正义吗？不，你这是在满足你个人的英雄主义表演欲！”
“你把公器，当成了你自己的私器！”
高育良的语气越发严厉，像是在训斥一个最不成器的学生。
“你想知道，官应该怎么当吗？”
“你去跟祁同伟学学！”
“祁同伟当公安厅长，这几年，汉东的治安形势怎么样？社会面的犯罪率，是不是逐年下降？人民群众的安全感，是不是在稳步提升？”
“人民是怎么样评论我们这个公安厅长的？”
“他手底下管着十几万公安干警，那么庞大的一个系统，他理得顺不顺？他有没有因为个人好恶，就去轻易动一个干部的位子？有没有因为一点风声，就去搞得人心惶惶？”
“他懂得什么是大局，什么是平衡，什么是妥协，什么是斗争！他知道什么时候该亮剑，什么时候该收刀入鞘！”
“他用的，才是公心！他办的，才是公事！”
高育良的声音在会议室里回响。
“而你，侯亮平，你拿着权力，只是为了办你自己的私事！为了满足你那点可怜又可笑的，自以为是的正义感！”
“如果你只是想拿着权力为自己办私事，那你就不要想着当这个官！当官，就要像祁同伟那样，德配其位！”
一番话，把祁同伟捧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也把侯亮平，彻底踩进了泥土里，碾得粉碎。
侯亮平的眼前一阵阵发黑，他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他一直看不起的祁同伟，那个靠着裙带关系上位的投机分子，在他老师的口中，竟然成了官员的楷模。
而他自己，这个天之骄子，最高检的明星，却成了一个连门都没摸到的蠢货。
这是一种比杀了他还要难受的诛心之论！
会议室里，死一样的寂静。
沙瑞金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
高育良这番话，看似是在教训侯亮平，实则每一个字，都是在抽他沙瑞金的脸。
你沙瑞金不是要用侯亮平这个“破局者”吗？
现在我告诉你，你找来的这个人，是个废物！真正的干才，是你想要打压的祁同伟！
你连识人之明都没有，你凭什么来主政汉东？
……
时间，倒退回半个小时前。
汉东省公安厅，厅长办公室。
祁同伟正接到沙瑞金秘书的电话，正要去省委。
他知道，省委那边，此刻一定风起云涌。
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
他的办公室主任张着嘴，脸色煞白，连话都说不囫囵，“厅……厅长……”
“京城……京城来的电话！”
主任喘着粗气，眼睛里全是惊恐。
“是……是……”
来了。
祁同伟的脸上，却没有任何波澜，去接了电话。
“我是祁同伟。”
电话那头，是一片电流的沉默。
足足过了十几秒，一个冷静、权威，却不带丝毫感情的男声响起。
“祁同伟同志。”
没有问候，没有铺垫，直奔主题。
“关于汉东省东山市马云波一案，当初的具体事实，究竟是怎么样的？”
这个问题，悬在祁同伟的头顶。
历史的真相，杂乱无章，充满了巧合与不堪。
而政治的真相，却必须清晰、明确，完美无瑕，能够服务于当下。
那个人，在等他递上一个可以盖棺定论的“真相”。
祁同伟的脑海里，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是推脱？是撇清？还是实话实说？
不。
那都是取死之道。
他必须给出一个，让所有人都无法反驳，也最愿意相信的答案，也是最真实的答案。
他握着听筒的手，很稳。
“报告领导。关于马云波同志牺牲的细节，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因为当初在东山抓捕林耀东的关键时刻……”
祁同伟的语速放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记忆深处艰难地捞起。
因为那是他的真情流露。
“那颗射向我的子弹，是马云波同志，替我挡下的。”
电话那头，依旧是沉默。
但祁同伟知道，对方在听。
这句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的话，却是此刻最锋利的武器。
它将他和英雄的牺牲，牢牢地捆绑在了一起。
他继续用一种专业、冷静的口吻，构建着那个完美的“真相”。
“马云波同志作为我们打入塔寨内部最重要的一颗钉子，为我们提供了大量核心情报。没有他，我们根本不可能一举端掉这个盘踞汉东的制毒、贩毒村！”
“他是我们整个行动成功的关键！是我们汉东公安的骄傲！”
“马云波同志，是英雄。他已经为汉东，为人民，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如果现在，有人因为一些捕风捉影的所谓证据，就想让我们英雄流血之后，再流泪……”
祁同伟没有说完，意思在明显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