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万籁俱寂,只有寒风不知疲倦地刮过屋檐,发出呜呜的悲鸣。赵家小院沉浸在一片压抑的宁静里,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姜芷躺在炕上,虽然闭着眼,意识却清醒得像绷紧的弦。赵重山沉稳的呼吸喷在她的发顶,手臂紧紧环着她的腰,是一种无声的守护姿态。可她就是睡不着。脑子里反复回响着“枢密副使高俅”、“定安城”、“叛将之子”这些字眼,像走马灯一样旋转,搅得她心慌意乱。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过快的心跳声,咚咚咚,敲打着耳膜。
就在这时——
“哇——!”
一声尖锐凄厉的啼哭,猛地划破了深夜的寂静!不是平时饿了或尿了的哼唧,而是充满了极致恐惧的、撕心裂肺的哭喊。
是安平!
姜芷的心脏骤然缩紧,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她几乎是弹坐起来,慌乱地伸手去摸身边的儿子。赵重山的反应比她更快,在她坐起的瞬间,他已经翻身而起,动作迅捷如猎豹,一只手精准地按向了枕下——那里,常年放着一把匕首的鞘。但指尖触到冰冷的皮革时,他硬生生顿住,转而迅速将哭得浑身抽搐的小家伙连人带被子一起抱进怀里。
“安平!安平!娘在!娘在这儿!”姜芷的声音带着哭腔,手指颤抖地抚摸着儿子滚烫的、布满泪痕的小脸。安平紧闭着双眼,小手小脚在空中胡乱挥舞踢蹬,哭得几乎背过气去,完全沉浸在巨大的恐惧中,对父母的呼唤毫无反应。
“不是魇着了,就是吓着了!”赵重山的声音低沉紧绷,他用宽阔的掌心一遍遍摩挲着儿子的后背,试图传递一些安抚的力量,但效果甚微。小家伙在他怀里哭得浑身僵硬,小脸憋得紫红。
外面的厢房立刻传来了动静,吴妈披着外衣,端着油灯急匆匆推门进来,脸上也是毫无血色:“怎么了?安平怎么了?哭得这样厉害!”她看到孩子哭得快要窒息的模样,心疼得直跺脚,“哎哟我的小祖宗,这是招了多大的惊吓啊!”
深更半夜,孩子突如其来的濒死般的哭嚎,像一根导火索,瞬间引燃了积压在所有人心头的恐惧和不安。是不是那些坏人用了什么邪术?是不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摸进来了?各种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往脑子里钻。
姜芷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接过吴妈手里的油灯,将灯芯拨到最亮,柔光驱散了一部分黑暗,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恐慌。她凑到安平耳边,用尽可能平稳温柔的语调,一遍遍哼唱着他平时最爱听的、不成调的摇篮曲。赵重山则继续笨拙却坚定地拍抚着儿子的背,口中发出低沉的、类似猛兽安抚幼崽的“哦哦”声。
夫妻二人合力,过了好一阵,安平惊天动地的哭喊才渐渐转为委屈至极的、断断续续的抽噎。他终于睁开了眼睛,长长的睫毛被濡湿成一绺一绺,乌溜溜的瞳仁里盛满了未散尽的惊恐,茫然地看着爹娘,小嘴一扁,又涌出大颗的泪珠,伸出小胳膊死死搂住了姜芷的脖子,将脸埋进去,小小的身子还在不住地发抖。
“好了,好了,没事了,安平不怕,爹娘都在呢。”姜芷紧紧抱着儿子,感受着他脆弱身体的颤抖,自己的心也跟着一抽一抽地疼。她抬头与赵重山交换了一个眼神,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后怕和忧虑。
孩子不会无缘无故惊惧至此。白日的风波,公堂的喧嚣,衙役的凶恶,甚至大人们之间那种无形的紧张气氛,即便他年幼无法理解,但那压抑的氛围,却像无形的阴影,投射到了他幼小的心灵里。这突如其来的梦魇,是这些日子所有不安的集中爆发。
吴妈赶紧去灶房兑了温水来,姜芷用小勺一点点喂给安平。喝了点水,又被父母牢牢护在怀里,安平的情绪终于慢慢稳定下来,只是还时不时地抽噎一下,小手紧紧抓着姜芷的衣襟,不肯松开。
赵重山起身,在屋子里缓缓踱步,锐利的目光扫过窗户、门缝,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除了风声,并无异常。但他眉心的结却越拧越紧。孩子的哭声,在这寂静的夜里,传得太远了。这会不会引来不必要的注意?
“今晚我守着,你们睡吧。”他沉声道。
姜芷摇了摇头,将昏昏欲睡的安平更紧地搂了搂:“我也睡不着了。”她看着儿子即使睡着仍不时惊跳一下的模样,低声道,“重山,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安平还这么小,经不起半点风波。今天这事……像是个警醒。”
赵重山停下脚步,走到炕边,伸手抚过安平汗湿的额发,眼神幽深:“我知道。”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这青石镇,怕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待下去了。”
这句话,他说得极其缓慢,带着千钧的重量。意味着放弃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家业,熟悉的街坊,相对安稳的生活,带着幼子踏上吉凶未卜的前路。
姜芷沉默了片刻,抬起头,眼中虽有对未知的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只要咱们一家人在一起,去哪里都一样。只是,要走,也得有条稳妥的路子,不能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
赵重山看着妻子在灯光下显得异常苍白的脸,和那双却亮得惊人的眼睛,心中百感交集。他坐下来,握住她的手:“路子,我在想。苏瑾此人,或许是个契机。”
“他?”姜芷微怔。
“嗯。”赵重山分析道,“他来历不凡,看似闲云野鹤,却能轻易调动州府的力量,连县令都对他忌惮三分。他此番出手相助,无论目的为何,至少眼下对我们释放了善意。或许……可以通过他,试探一下京城的水深,甚至,寻一条或许能通往……天听的路。”
“天听?”姜芷倒吸一口凉气,指的是面见皇帝?这想法太大胆了!
“岳家冤案,想要翻案,最终绕不开金銮殿上的那位。”赵重山的眼神在黑暗中闪烁着孤注一掷的光芒,“但这步棋太过凶险,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眼下,只是最坏的打算中的一个模糊念头。当务之急,是稳住眼前,保护好你和安平,然后……等。”
“等什么?”
“等对方下一步的动作,也等……一个或许能出现的转机。”赵重山的声音低沉而冷静,“周文远折了,他背后的人不会善罢甘休。我们要做的,就是像猎人一样,耐心等待,看清形势,再一击必中。在这之前,我们必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谨慎。”
他看向姜芷怀中的安平,目光柔软而坚定:“尤其是安平,绝不能再受今日这样的惊吓。”
姜芷重重地点了点头。她明白,从今夜起,这个家将进入一种外松内紧的戒备状态。每一丝风吹草动,都可能牵动他们最敏感的神经。
这一夜,后半宿无人安眠。赵重山和衣而卧,警醒得像一头守护领地的孤狼。姜芷则一直轻轻拍抚着儿子,直到天际泛起鱼肚白,安平终于彻底沉入安稳的睡眠,她才抵不住疲惫,朦胧睡去。
而赵重山,在天亮的那一刻,便悄无声息地起身。他走到院中,迎着凛冽的晨风,对早已候在暗处的张虎低声吩咐了几句。张虎神色凝重,领命而去。很快,一些看似寻常的伙计、邻人,开始以更频繁的姿态,出现在赵家小院和“回味斋”的周围。
一张无形的防护网,在黎明时分,悄然张开。安平夜半的惊啼,如同一声尖锐的警钟,彻底敲碎了最后一丝侥幸的平静。风雨未至,寒意已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