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万籁俱寂。小院卧房内，灯火早已熄灭，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晕。赵重山和衣躺在床外侧，呼吸平稳绵长，仿佛已然熟睡。但姜芷紧挨着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肌肉的紧绷，以及那几乎微不可察、却始终保持着警觉的呼吸频率。
他根本没有睡。
姜芷自己也毫无睡意，白日里的惊涛骇浪在脑海中反复翻涌，对芸娘的担忧、对未知身世的迷茫、对明日险境的恐惧，交织在一起，啃噬着她的理智。她轻轻翻了个身，面向赵重山宽阔的脊背，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
“重山。”她声音极轻，如同耳语。
几乎是立刻，赵重山低沉的声音响起：“嗯。还没睡？”
“我睡不着。”姜芷往他身边靠了靠，汲取着那令人安心的体温和气息，“心里乱得很，一想明日……就怕得厉害。”她罕见地在他面前流露出如此直白的脆弱。
赵重山沉默了片刻，然后也翻过身来，在黑暗中与她面对面。他伸出手，准确无误地找到了她的手，紧紧握住。他的手心干燥而温暖，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粗糙感，却奇异地抚平了她心中一丝躁动。
“怕是对的。”他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不怕，才是送死。”
他没有用空洞的安慰来敷衍她，而是承认了恐惧的合理性，这让姜芷反而觉得踏实了些。
“重山，你再跟我说说黑云铁骑的事，好吗？”姜芷轻声请求，“说说林将军，说说……那些弟兄们。我想知道，你曾经为之奋战，甚至可能因之招来祸端的是什么。”了解他的过去，或许能让她更理解他此刻的决绝，也能让她在面对未知时，多一分底气。
赵重山似乎没料到她会问这个，在黑暗中微微怔了一下。长久的沉默后，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遥远而沉痛的追忆。
“林将军……他是个真正的英雄，也是个好人。”他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逝者的安宁，“他出身将门，却从不摆架子，能和最底层的兵卒同吃同住。打仗时永远冲在最前面，分赏赐时却总想着阵亡弟兄的家眷……”
他断断续续地讲述着一些军营里的琐事，比如林将军如何因为一个士兵冻伤了脚而大发雷霆，处罚了失职的校尉；又如何在中秋之夜，将自己的酒分给值守的士兵。没有慷慨激昂的壮语，只有这些细碎的、充满人情味的点滴，却勾勒出一个有血有肉、令人心折的将领形象。
“那……那些和你一起突围的弟兄呢？”姜芷问。
赵重山的气息明显粗重了几分，握着她手的力道也加重了。“他们都是好样的……斥候营的老兵，个个身手不凡，忠肝义胆。”他报出几个名字，张三，李四，王五……名字普通，却承载着沉重的过往。
“断后的老钱，为了引开追兵，抱着火药冲进了敌群……负责探路的小顺子，再也没回来……最后护着我过河的大牛，替我挡了致命一箭，沉进了河里……”他的声音艰涩，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条鲜活生命的逝去，是一段无法磨灭的惨痛记忆。
姜芷能感受到他身体的微微颤抖，能想象出那幅惨烈的画面。她没有说话，只是更紧地回握住他的手，用无声的陪伴分担着这份跨越了八年的悲痛与愧疚。
“所以，”赵重山的声音陡然变得冷硬起来，带着彻骨的恨意，“这污名，必须洗刷！那些躲在暗处构陷忠良、残害袍泽的魑魅魍魉，必须付出代价！芸娘此事，或许就是一个契机，一个将当年之事重新翻出来的契机！”
他的话语中透出的决心，让姜芷明白，明日十里坡，已不仅仅是为了救回芸娘，更是他等了八年的一场清算的开端。
“我明白了。”姜芷低声道，心中的恐惧似乎被一种更坚定的情绪所取代，“那……我们得有个更周全的计划。不能只指望柱子他们接应。”
她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大脑飞速运转。“周文远让你独身前去，必然在明处、暗处都设了埋伏。硬闯是最下策。我们得想办法，让他们内部先乱起来，或者，至少分散他们的注意力。”
赵重山来了兴趣：“你有何想法？”
“调虎离山。”姜芷吐出四个字，思路越来越清晰，“周文远的主要目标是你和我。如果……在约定时间之前，镇上周文远的住处，或者他看重的地方，比如税课司衙门的后院，突然‘意外’走水了呢？而且火势不小，需要大量人手去救？”
赵重山眼中精光一闪：“声东击西？好计策！如此一来，周文远必然慌乱，至少会分出一部分人手回援，十里坡的埋伏力量便会削弱。而且，慌乱之中，更容易露出破绽。”
“对！”姜芷得到肯定，信心更足，“这事不能让我们的人直接去做，太容易暴露。可以花点钱，找镇上的乞儿或者混混，趁夜丢几个火把，制造混乱即可。不需要真的造成多大损失，只要动静够大，能引起骚乱就行。”
“时间点很关键。”赵重山沉吟道，“必须在辰时之前，但又不能太早，否则他们有时间扑灭火势再赶回十里坡。”
“卯时三刻如何？”姜芷计算着，“那时天刚蒙蒙亮，人最容易松懈，救火也会更混乱。而且，从镇上到十里坡，快马加鞭也需要两刻钟以上。等周文远得到消息，再调派人手，一来一回，足够我们行动了。”
“可以。”赵重山点头，“此事我来安排，让柱子去找人办，务必小心，不露痕迹。”
最大的难题解决了部分，姜芷又想到另一个关键：“还有芸娘。周文远肯定不会把她带在身边去十里坡，一定藏在别处。我们即便在十里坡抓住周文远，若他不肯立刻吐露芸娘下落，或者他还有同党在外，随时可能对芸娘不利，怎么办？”
这也是赵重山最担心的问题。投鼠忌器。
姜芷思索片刻，忽然道：“重山，你觉得……周文远如此大费周章，他最终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赵重山皱眉：“自然是逼你去京城，或许还想借此除掉我。”
“不，这是手段，不是最终目的。”姜芷摇头，在黑暗中，她的思维异常清晰，“他的最终目的，应该是你刚才说的，和八年前的旧案有关，可能涉及那个铁盒，或者我可能的身世。那么，对他背后的人来说，我和你，尤其是可能知道秘密的我，是‘有用’的，至少在没有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之前，是‘有用’的。”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冷静甚至有些冷酷：“所以，芸娘作为逼迫我们的工具，在目的达成前，反而是相对安全的。周文远不会轻易让她死，死了，就少了一个重要的筹码。甚至，如果我们明日能在十里坡占据上风，反过来用周文远的安危做要挟，逼他们交出芸娘，或许成功率更高。”
赵重山仔细品味着妻子的话，不得不承认，她分析得极有道理。在绝对的劣势下，利用对方的需求和顾忌，反而能争取到一线生机。这份临危不乱的冷静和洞察，让他刮目相看。
“所以，明日的关键，不在于第一时间救出芸娘，而在于……”赵重山接口道，“在于我们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在十里坡控制住局面，至少擒住周文远，掌握主动权！”
“对！”姜芷肯定道，“速度要快，要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一旦形成对峙，我们手中有周文远，他们手中有芸娘，反而有了谈判救人的基础。”
夫妻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在黑暗中进行着这场关乎生死存亡的密谈。最初的恐惧和茫然渐渐被清晰的思路和坚定的决心所取代。一个更加大胆、更加精细的行动方案，在夜色中逐渐成型。
除了“调虎离山”，他们还商定了几个细节：赵重山出发的时间、路线；如何识别柱子的接应信号；万一失散，最后的汇合地点；甚至包括了如果赵重山重伤或被擒，姜芷该如何利用舆论自保和寻求张虎等盟友帮助的后手。
他们不再是被动地等待命运审判，而是开始主动地谋划和布局。尽管前路依旧凶险万分，但至少，他们不再迷茫。
不知不觉，窗外的天色透出了一丝极淡的青色，如同稀释的墨汁。寅时已过，卯时将至。
漫长的黑夜即将过去。
赵重山坐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体，骨骼发出轻微的脆响。他低头看着身旁的妻子，虽然看不清面容，却能感受到她那不同以往的坚毅气息。
“天快亮了。”他低声道。
“嗯。”姜芷也坐了起来，理了理微乱的鬓发，“我去给你准备些吃的，吃饱了才有力气。”
她没有再说什么挽留或伤感的话，因为所有的情绪和嘱托，都已在那场深夜密谈中融入了彼此的心照不宣里。
她起身下床，点燃了油灯。昏黄的光线驱散了部分黑暗，也照亮了赵重山的脸。他眉宇间的凝重依旧，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却燃起了冷静而锐利的火焰，那是属于战士临战前的状态。
风波已定，只待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