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路,比来时沉重了许多。
马车在官道上疾驰,赵重山紧抿着唇,目光锐利地扫视着道路两旁,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让他格外警觉。姜芷坐在车内,指尖冰凉,脑海中不断回放着望江楼上周文远那最后阴冷的眼神和毫不掩饰的威胁。
“他绝不会善罢甘休。”姜芷轻声道,声音在车轮的碌碌声中显得有些飘忽。
“嗯。”赵重山的声音从车辕前传来,沉稳有力,“兵来将挡。”
话虽如此,但两人都明白,周文远代表的不是普通的江湖仇杀,而是盘根错节的权势。他若真要对付他们,手段将层出不穷,防不胜防。
一路无话,直到天色擦黑,马车才终于驶回了青石镇。熟悉的街景和空气中弥漫的家的气息,让姜芷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了一些。但这份松弛,在推开家门看到芸娘焦急迎上来的身影时,瞬间消散。
“阿芷!赵大哥!你们可算回来了!”芸娘脸色发白,一把拉住姜芷的手,“下午……下午镇上来了一队官差,说是州府税课司的,要查咱们‘同心居’的账目!凶神恶煞的,把客人都吓跑了,账本也……也被他们拿走了!”
姜芷的心猛地一沉。来了!周文远的报复,竟然来得如此之快!而且一出手,就是直击要害!税课司查账,这是最冠冕堂皇也最难缠的借口。但凡开门做生意的,账目上谁能保证一点疏漏都没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赵重山脸色铁青,拳头握得咯咯作响:“人呢?”
“查完账就走了,说……说让掌柜的三日内去州府税课司回话!”芸娘急得快要哭出来,“这可怎么办啊阿芷?他们会不会……”
“别慌。”姜芷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拍了拍芸娘的手背,“账目我们清清白白,不怕他查。只是……”她看向赵重山,眼中忧色更深。这分明是周文远利用职权施压,查账只是个开始,后续不知还有多少阴招。
赵重山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怒火:“先进屋再说。”
这一夜,小院里的灯火很晚才熄。姜芷仔细回忆着账目的每一个细节,确认并无明显把柄。赵重山则连夜去找了镇上的老书吏,询问税课司的规矩和可能的手段。然而,在绝对的权势面前,所谓的规矩,往往苍白无力。
接下来的两天,仿佛乌云压顶。“同心居”虽然照常开业,但生意一落千丈,谁都知道这食肆被官家盯上了,唯恐惹祸上身。镇上也开始流传起风言风语,说“同心居”偷税漏税,说赵重山得罪了州府的大人物,要倒大霉了。
更雪上加霜的是,镖局那边也传来了坏消息。柱子气喘吁吁地跑来告知,原本谈好的几桩镖货,货主都突然变卦,找了各种理由推脱了。显然,周文远的手,已经伸到了镖行这一块。
内外交困,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
第三天傍晚,姜芷正准备硬着头皮去一趟州府税课司,哪怕明知是龙潭虎穴也得去闯一闯。就在这时,院门被敲响了。
来人是镇上的驿丞,送来了一个颇为雅致的锦盒。
“赵夫人,这是方才一个州府来的信差送来的,指名要交给您。”驿丞递上锦盒,脸上带着几分好奇。
姜芷心中警惕,谢过驿丞,拿着锦盒回到屋内。赵重山也在,两人对视一眼,小心地打开锦盒。
里面没有信笺,只有一张烫金的请柬,和一小截品相极佳、香气清幽的檀香。请柬上写着:
“闻夫人近日烦忧,谨备清茶一盏,丝竹一曲,为夫人解郁。明日申时,镇东‘听雨轩’静候。 知名不具。”
没有落款,但这般做派,姜芷和赵重山立刻想到了一个人——周文远!
他竟然亲自来了青石镇!而且,这请柬上的语气,看似客气,实则充满了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和掌控感。他明知姜芷正因税课司的事焦头烂额,却送来请柬邀她品茶听曲,这分明是示威,是警告,也是最后一次“规劝”。
“不能去!”赵重山斩钉截铁,眼中怒火燃烧,“他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姜芷拿着那张烫金的请柬,指尖冰凉。她明白赵重山的担忧,周文远此人手段阴狠,单独邀她,必然没安好心。可是……
“若我不去,”姜芷抬起头,看着赵重山,“税课司的事,他会善罢甘休吗?镖局的生意,还会有转机吗?他既然亲自来了,就是要把我们逼到绝境,让我主动低头。”
这是一个阳谋。去,可能面临未知的危险;不去,则是彻底激怒周文远,等待他们的可能是更猛烈、更直接的打击。食肆和镖局,是他们安身立命的根本,也是这么多人的生计所系。
赵重山脸色阴沉得可怕,他深知姜芷说的是事实。在绝对的权势面前,他们这些平民百姓,如同蝼蚁,生死荣辱皆在他人一念之间。这种无力感,比面对刀光剑影更让人愤怒和窒息。
“我陪你去。”赵重山最终咬牙道,他绝不能让她独自涉险。
姜芷却摇了摇头:“他既然只请我一人,你若同去,反而可能给他发作的借口。放心,光天化日之下,又在镇上的茶轩,他不敢明目张胆做什么。我倒要看看,他究竟还想耍什么花招。”
她眼中闪过一丝决然。逃避解决不了问题,既然躲不过,那就去面对。她也要亲自去掂量一下,这位周理事,到底还有多少底牌。
赵重山紧紧握住她的手,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句:“万事小心。我就在附近。”
……
次日申时,镇东的“听雨轩”。
这间茶轩临河而建,环境清幽,平日里多是些文人雅士聚会之所。今日却明显被包了下来,异常安静。
姜芷独自一人,踏着青石板路,走进了茶轩。伙计引着她来到二楼一个僻静的雅间。雅间布置得十分雅致,窗外是潺潺流水和几竿翠竹。周文远早已端坐其中,面前红泥小炉上煮着茶水,雾气氤氲。他今日换了一身月白色的常服,少了些许官威,多了几分儒雅,但那双眼睛里的算计,却丝毫未减。
他身后,依旧站着那两个随从,如同泥塑木雕。
“赵夫人果然是信人,请坐。”周文远微微一笑,伸手示意,仿佛之前望江楼的不愉快从未发生。
姜芷依言在他对面坐下,神色平静:“周理事有何指教,不妨直言。”
“夫人还是这般快人快语。”周文远不以为意,亲手斟了一杯茶,推到姜芷面前,“这是上好的雨前龙井,夫人尝尝,或许能稍解烦忧。”
姜芷没有动那杯茶,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周文远也不勉强,自顾自品了一口茶,悠然道:“听说夫人近日为税课司的事烦心?下面的人办事毛躁,惊扰了夫人,周某在此代他们赔个不是。其实嘛,都是小事,只要夫人点个头,账本立刻原样奉还,保证无人再敢打扰夫人做生意。”
他话说得轻描淡写,却将威胁之意表露无遗。
姜芷心中冷笑,面上却不露分毫:“民妇账目清白,依法纳税,不怕核查。有劳周理事费心了。”
周文远脸上的笑容淡了淡,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意味:“夫人,你又何必如此固执?京城那位贵人,是真心欣赏你的才华。跟了他,锦衣玉食,尊荣无限,岂不胜过在此地担惊受怕,经营辛苦?至于赵镖头,只要夫人答应,官镖线路立刻双手奉上,我保他前程似锦。你们夫妻二人,皆可一步登天。这难道不是两全其美之事?”
他仍在做最后的努力,或者说,是最后的通牒。
姜芷迎着他的目光,声音清晰而坚定:“周理事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人各有志,我们夫妻只愿守着这方寸之地,过安稳日子。高枝,我们攀不起。”
雅间内陷入了沉默。周文远盯着姜芷,眼神一点点冷了下来,之前的伪善和耐心终于消耗殆尽。
“好,很好。”他缓缓靠回椅背,轻轻击掌两下。
雅间的侧门被推开,一个抱着琵琶、面容姣好却带着几分怯生生的歌女低头走了进来。
“既然夫人无心富贵,那便罢了。”周文远的声音变得冰冷,“只是,如此良辰美景,若无丝竹助兴,岂不遗憾?便让这丫头唱一曲,为夫人……送行吧。”
他特意加重了“送行”二字,带着一股森然的寒意。
那歌女战战兢兢地坐下,拨动琴弦,朱唇轻启,唱的不是寻常的婉转小调,而是一首词句隐晦,却透着不祥之意的古曲。歌声婉转凄清,在安静的雅间里回荡,字字句句,仿佛都暗指着背信弃义、家破人亡的结局。
这已不是规劝,而是最恶毒的诅咒和警告!
姜芷端坐不动,面色平静地听着,仿佛真的在欣赏一曲清歌。但藏在袖中的手,指甲已深深掐入了掌心。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
周文远冷冷地看着姜芷:“夫人,觉得这曲子如何?”
姜芷缓缓站起身,目光平静地与他对视:“曲是好曲,只是唱得……心术不正,污了词句。民妇告辞。”
说完,她不再看周文远那瞬间变得铁青的脸色,转身,挺直脊背,一步步走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雅间。
门外阳光正好,却驱不散她心头的寒意。她知道,与周文远之间,已再无转圜余地。那一曲清歌,不是结束,而是更大波澜的开始。
风雨,真的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