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霜白色的细线还在往上爬,固执的要钻进她的心脉。
苏清漪的注意力却被一声极轻的脆响拽了过去。
咔嚓。
声音不大,混在三百人劫后余生的哭嚎与呢喃中,几乎听不见。
可这一下,让苏清漪的心脏猛的一缩。
她循着声音望去,包围圈的最外沿,一个刚长出半截新骨的年轻死士,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他额角那点原本明亮的青黛光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淡下去,光芒微弱的随时会熄灭。
他的目光直勾勾的盯着前方。
那里,另一个死士挣扎着想站起来,脚下一滑,眼看就要摔回满是碎石的雪地里。
周围的人下意识伸出了手。
唯独他,那只刚刚恢复血色的手抬到一半,又猛的缩了回去,整条胳膊都在发抖。
“……我不配。”
他嘴唇翕动,声音轻的几乎听不见,却清晰的传进了苏清漪的耳朵里。
“我不配……暖。”
这两个字,瞬间浇灭了刚刚燃起的希望。
苏清漪心里骂了句脏话。
好不容易从阎王殿门口拉回来,这就要心态崩了?
她拖着那条剧痛的伤腿,一瘸一拐的冲了过去。
她从随身的药囊里摸出一枚鹌鹑蛋大小,通体青黑的果子,直接塞进了那死士的手里。
果子表面还带着她的体温。
“吃下去。”苏清漪的声音又冷又硬,不带一丝商量的余地,“然后,扶他起来。”
那死士愣愣的看着她,又看看手里那枚散发着奇异药香的果子。
“药不问你配不配,”苏清漪俯视着他,一字一顿,“只问你,愿不愿。”
愿不愿。
那死士的瞳孔剧烈收缩了一下。
他不再犹豫,仰头将那枚青黛果整个吞了下去。
果子入喉的瞬间,他额角那即将熄灭的光点猛的一亮!
几乎是同时,他那条刚刚长出的新骨上,那道细微的裂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弥合,甚至比之前更加坚韧。
他猛的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即将摔倒的同伴。
“站稳了!”
两只手掌,一只刚刚恢复血色,一只同样布满伤痕,紧紧握在一起。
青黛的光芒从第一个死士的指尖流淌而出,顺着两人相握的手,直接蔓延到了第二个死士的手臂上。
一直抱着陶瓮的吴婆子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她瓮里的清水清澈见底,清晰的倒映出那两个死士的脸。
水面倒影里,他们额角的光点,竟在触碰的瞬间光芒大盛,缓缓交融,形成一个明亮的圆环。
“有用!”火头兵小满眼睛一亮,想也没想就跑到那株刚冒头的青黛嫩芽旁,划破手腕,将自己的金色血液滴了进去。
金血渗入泥土,那株嫩芽猛的向上蹿了一大截,顶端竟迅速结出了一簇指甲盖大小的微型果实。
老药童陈伯手脚麻利的不知从哪扯出根红绳,将那簇果子小心的串了起来,转身分发给周围的死士。
“此果,名共生。”陈伯的声音不大,却压过了所有的杂音,“吃了它,痛觉会回来。但记住,疼的时候,你身边有人陪你一起疼。”
一个死士颤抖着接过果子,咬了一口。
“哇——”的一声,他嚎啕大哭起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好疼……骨头里又麻又痒,疼的钻心……好疼啊……”他哭得像个孩子,脸上却慢慢浮现出一丝带着泪痕的笑,“可……可是,不冷了……”
正是这一点痛楚,让他们重新感觉自己像个活人。
霍铮一直站在原地,身形笔直不动。
他左眼里的那层金膜,此刻正映出一幅苏清漪看不见的景象——三百个光点亮起,无数青色脉络将它们串联,最终汇成一张巨大的生命之网,正在不断闪烁。
然而,在这张光网的中心,却有一个格格不入的黑斑。
那黑斑的源头,正是苏清漪那条断掉的右腿。
所有死士身上被净化的寒毒,正通过某种契约,源源不断的朝她涌去。
她才是这张网的阵眼,也是所有反噬的最终承受者。
霍铮的瞳孔猛的一缩。
下一刻,他抬起手,两根手指,竟硬生生插进自己的左眼,将那层薄如蝉翼的金色薄膜,从眼球上撕了下来!
“噗嗤。”
一声轻响,他看也没看,就将那片带着血丝的金膜按进了苏清漪右腿的断骨处。
“用我的眼,替你扛一日反噬!”
金膜入体即化,一股暖流瞬间冲散了苏清漪腿上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
流出的黑血速度慢了下来。
苏清漪只觉得腿上一轻,还没来得及反应,头顶就传来一声清越的鸟鸣。
那只青苔信鸟,竟然回来了。
它盘旋一圈,稳稳落在苏清漪的肩上,鸟爪一松,一颗拳头大小、湿漉漉的泥丸滚落下来。
泥丸在雪地上裂开,露出了里面包裹着的东西——半片早已锈迹斑斑的药匣铜锁。
那锁孔的形状,是一个扭曲的篆体生字,与苏清漪断骨的横截面,竟分毫不差。
霍铮仰头看了看信鸟,目光又落回那些互相搀扶的死士身上,他低声自语,像是在向谁诉说。
“娘,你说药即寂灭……可他们现在,活得比谁都烫。”
风,变了。
风中带上了一种干燥粗粝的质感。
从遥远的龙脊矶方向吹来,卷起地上的尘土,拂过每个人的脸颊。
那风里,有戈壁的味道,还有一种更古老的,被太阳晒透了的白骨气息。
三百死士不约而同的停下了哭泣。
他们抚摸着自己新生的骨肉,迎着那阵来自西方的、带着沙砾的风,喉咙里发出一声整齐划一的、带着滚烫温度的轻诵。
“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