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臭味比江雾更先一步钻进鼻腔。
那是一股子陈年棺材板被撬开后的霉味,混着发酵的甜腻尸臭。
苏清漪脚尖点在湿滑的船舷上,还没站稳,就听见底舱传来一声嘶吼。
“裴砚之!你个断子绝孙的老狗!”
罗振海那条完好的左臂青筋暴起,一把掀开了压舱的石板。
石板倒塌,露出了盐船的真容。船腹里没有私盐,只有层层叠叠码放的白骨。
这些骨头只有半截手臂长短,全是孩子的。
每一具骸骨都盘腿而坐,三百具白骨围成一个巨大的螺旋,螺旋中心是一根两人合抱粗的主桅杆。
而每一具白骨的心口,都钉入了一枚暗红色的桃木钉,钉尾连着极细的银丝,密密麻麻汇聚向桅杆顶端,最终指向岸上裴砚之手里那枚正在闪烁的玉简。
“这是‘子母连环雷’的变种,”苏清漪瞳孔一缩,脑中闪过两种截然不同的记忆,“只是火药换成了高浓度的尸毒孢子。一旦引爆,整船的骨灰会顺着大运河飘散,足以让沿岸几个省份变成无人区。”
这东西,是要切断大靖王朝的命脉。
“滋——”
岸上,裴砚之手里的玉简红光大盛。
船舱底那三百枚桃木钉随之齐齐发出刺耳的震颤声。
骨堆缝隙里,紫色的烟气开始弥漫,那些空洞的眼眶里,竟然开始渗出诡异的紫斑。
罗振海疯了一样要去拔那些钉子,可手刚碰到银丝,就被一股弹力震飞,重重撞在舱壁上,吐出一口血。
“没用的,这是死局。”
苏清漪眼角余光瞥见甲板另一侧的动静。
那个瘦小的身影比谁都快。
阿沅跪在甲板中央,手里攥着一块带血的碎镜片,没有丝毫犹豫,对着自己的左手手腕狠狠划下。
鲜血喷涌而出,她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右手蘸着热血,在满是盐粒的甲板上疯狂涂抹。
她画的正是苏家失传的《疫防九章》镇阵图,这图谱只记在这位哑巴丫头的心里。
“老婆子我这就给你添把火!”
一直跟在后面的吴婆子此时也显出了当年的狠厉。
她手里那盏破旧的牛角灯被猛地摔碎在血图中央,那是熬了三十年的深海鲛人油,遇血即燃。
青绿色的火焰腾空而起,瞬间吞噬了阿沅画出的血阵。
火光映照下,船底那些正在颤抖的童骨似乎被一股力量压制,眼眶里紫斑蔓延的速度慢了一拍。
但这还不够。
“系统,计算能量差。”苏清漪在脑海里下令。
【警告:镇压阵法能量不足,目前缺口65%。需高强度生物电脉冲引导药性共振。】
苏清漪明白系统的意思。需要能撕裂身体的剧痛,才能产生足够的能量。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自己完好的右腿上。
左腿刚才在断骨堂已经废了,现在靠着系统的痛觉屏蔽勉强支撑。
如果再断一条……
“反正有医保,拼了。”
她嘴角扯出一个笑。她手里的紫铜杵沾着铜绿和血迹,被高高扬起,对着自己右膝髌骨,不留任何余地,重重砸下!
咔嚓。
这一声脆响,竟盖过了满船的风浪声。
苏清漪整个人猛地一矮,跪倒在甲板上。
她没有晕过去,也没有惨叫。
脑海深处,系统的提示音冰冷机械:
【检测到二次机体毁灭性损伤。】
【痛觉代偿程序升级至2.0版本。】
【正在剥离负面情绪模块……剥离对象:悲伤。执行完毕。】
剧痛没有淹没她的理智,反而化作一股力量,顺着脊椎直冲头顶。
苏清漪觉得眼前的世界变得异常清晰。
她看着白骨,看着阿沅血肉模糊的手腕,看着罗振海的脸,心里没有难过,只剩下冷静。一种如同外科医生切开腐肉般的冷静。
这股冷静顺着她的血脉,感应到了千里之外断骨堂的那口青石槽。
嗡——
船底三百具童骨齐齐震颤。
那些干枯的骨缝里,竟然开始渗出莹白的浆液。
那是骨髓,也是苏家药理的精魂。
浆液顺着桅杆逆流而上,与阿沅画出的血阵、吴婆子点燃的青火瞬间交汇。
金光乍现。
无数条金色的藤蔓从血泊中生长出来,疯狂的钻入船舱,精准的缠绕住每一枚即将爆炸的桃木钉。
藤蔓遇风开花,每一朵花蕊绽开,都是一尊侧身低眉的灶君像。
三百尊灶君像虚影浮现在江面上,没有五官,却齐齐张口,发出一声共鸣:
“共生源!”
岸上的裴砚之脸色大变,他拼命催动玉简,玉简表面已经布满了裂纹:“炸!给我炸!”
船底的紫焰被逼得反扑,金色的藤蔓开始出现焦黑的痕迹。
“还差一点……还差最后一点药引子!”罗振海看着那些挣扎的藤蔓,突然仰天大笑。
他那张满是横肉的脸上,早已没了平日的匪气,只剩下一股看透生死的坦然。
“苏丫头,你用腿骨做药,阿沅用血画阵。我罗振海这辈子杀人放火,没干过人事,唯独这条命,是当年师父从死人堆里刨出来的。”
他猛地拔下心口那枚生锈的铜钥匙。
那钥匙有些钝。
但他没有丝毫犹豫,反手握住匙柄,对准自己颈侧的大动脉,狠狠刺了进去!
滚烫的热血喷涌而出,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尽数洒向了那即将枯萎的金色藤蔓。
“癸未年欠苏家的命……今日,连本带利,还了!”
罗振海庞大的身躯轰然倒下,正正砸在阵眼之上。
那一刻,他的血成了最好的引子。
原本焦黑的藤蔓瞬间暴涨十倍,金光刺破了浓重的江雾。
金光之中,巨大的盐枭船开始剧烈变形,船身扭曲,最后化作一尊漂浮在江面上的巨型药鼎!
鼎口向天,喷薄出淡金色的雾气。
雾气下沉,渗入船舱。
那些被紫斑覆盖的童骨,在接触到雾气的瞬间,紫斑如雪遇热汤般消融。
三百道半透明的影子从白骨上升起,那是被囚禁了多年的冤魂。
它们在金光中逐渐变得澄澈。
随后,它们身形一摆,化作三百条银鳞闪烁的小鱼,摆动着尾鳍,轻盈地跃入滚滚大运河中。
鱼入江水,瞬间散开。
原本浑浊的河水,竟泛起层层涟漪,清可见底。
苏清漪孤零零地立在那即将崩解的“鼎盖”之上。
江风猎猎,吹动她被冷汗浸透的衣衫。
一股奇异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那是尸体的腐臭与高级药材的冷香混合后的味道。
她微微侧头,目光越过千山万水,望向那个遥远的北方都城。
悲伤被剥离,她的情绪只剩下一种。她的目光冰冷,像是在审视自己的猎物。
“裴砚之,这只是前菜。”
苏清漪的声音很轻,却顺着江风传出很远,“接下来,轮到我进宫,给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子’,好好开一副……断骨汤了。”
话音未落。
一直贴在她胸口的那枚豆壳种子,像是感应到了她此刻的杀意,突然发出一声细微的裂响。
苏清漪低头。
只见那坚硬的豆壳彻底裂开,一株嫩绿的幼芽钻了出来。
在两片叶子中间,托着一枚指甲盖大小、通体碧绿的微型玉珏。
那玉珏的断口处,有着复杂的纹路。
如果此刻夜玄凌在这里,定会惊骇的发现,这枚玉珏与他手中那半块染血的家传古玉,竟能严丝合缝。
苏清漪伸手轻轻的触碰那枚玉珏。
脚下的甲板发出一声呻吟,整艘船正在快速解体,冰冷的江水已经漫过了她的脚踝。
系统视野里,代表“安全”的绿色进度条正在闪烁,转化为一种深灰色。
【警告:环境载体即将崩塌。】
【检测到高浓度液态介质包裹……】
苏清漪没有动,任由那带着漩涡的江水没过膝盖,没过腰身。
她只是死死攥着那枚新生的玉珏,任由身体随着这巨大的药鼎残骸,向着那深不见底的江心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