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知了叫的人心烦。
苏清漪端起手边的茶盏,茶汤早就凉透了,浮着一层暗褐色的沫子。
她没喝,只用指腹摩挲着杯沿那处小缺口,目光重新落在面前那堆账册上。
这是百草堂前三年的总账。
账房里弥漫着陈年纸张的霉味,混合着墨汁的胶臭。
沈掌柜站在长案对面,身形枯瘦,站得笔直。
他左眼蒙着一块黑绸,绸带边缘磨得起了毛边,露出的右眼浑浊,死死盯着苏清漪翻书的手。
“大小姐,这是壬午年的内库单。”沈掌柜声音沙哑,是大火熏坏嗓子留下的后遗症。
苏清漪嗯了一声,指尖挑开那一页。
纸张比前后页都要薄一些,透光看去,纤维走向杂乱。
为了这个局,她熬了两宿。
眼眶有些发酸,苏清漪用力眨了眨,将那股干涩感压下去。
在这具身体的记忆里,沈掌柜是个不起眼的人物。
二十年前百草堂失火,他拼死护住了苏家老太爷留下的绝密配方,瞎了左眼,嗓子也毁了。
柳氏掌权后,嫌他晦气,把他发配到城南最偏的一间分铺看大门。
谁能想到,这个被所有人忽视的老头,手里一直攥着柳氏最怕的那本烂账。
“这一笔,”苏清漪的手指停在第四列,“购入白信石五十斤,用途是驱虫杀鼠。”
沈掌柜那只独眼微微眯起,干瘦的手指伸过来,在那行字下方一个不显眼的墨点上点了点:“大小姐看得仔细。但这只是明面上的。您把这页纸,对着日头照照。”
苏清漪起身,将那页发脆的纸张举向窗棂透进来的光。
光线穿透纸背。
原本平平无奇的墨迹之下,隐约透出一行极淡的水印——那是百草堂特有的防伪暗记,只有正对着强光,还得是特定的角度才能看见。
暗记是一串编号:乙丑库,砒霜提纯,入药局。
“白信石就是砒霜的原矿。”苏清漪放下账册,灰尘在光里飞舞,“柳氏很聪明,用来杀老鼠的粗矿,确实没人会在意。但入了乙丑库,那就是经过提纯的剧毒。”
这根本不是用来杀老鼠的。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有拐杖重重顿地的“笃、笃”声。
苏清漪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弧度。来了。
门帘被猛的掀开。
柳氏一身宝蓝绸缎,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只是鬓角几缕碎发被汗水沾湿,贴在皮肤上显得有些狼狈。
她身后跟着赵嬷嬷,赵嬷嬷一直缩着左手,脸色惨白。
最后进来的是林嬷嬷。
老太太头发花白,背脊却挺得笔直,手里的拐杖龙头被盘得油光水亮。
她是苏父原配的乳母,在这个家里,除了苏清漪那不知所踪的便宜爹,也就这老太太能压柳氏一头。
“大热的天,清漪不在房里纳凉,跑到这种腌臜地方翻什么旧纸堆?”柳氏一进来就拿帕子掩着鼻子,目光却很锐利,直直的往桌案上扫。
苏清漪没接话,只是从袖袋里摸出一块帕子,慢条斯理的擦了擦手指沾上的灰:“姨娘来得正好。百草堂的陈年旧账,有些地方我看不明白,正想请教。”
柳氏眼皮一跳,视线落在那个独眼老人身上,声音尖利起来:“沈瞎子?你不是在城南养老吗?谁许你进内宅的!”
沈掌柜没动,也没行礼。
他那只独眼冷冷的看着柳氏,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
“是我请沈伯来的。”苏清漪将那本壬午账册往前一推,“姨娘,三年前府里说母亲是急病暴毙。可这账上记得清楚,母亲暴毙前三个月,府里每个月都要从百草堂调取二两提纯后的砒霜。”
账房里顿时一片死寂。
柳氏脸上的粉有些浮,随着她面部肌肉的抽搐,扑簌簌的往下掉渣。
“一派胡言!”柳氏几步冲上前,伸手就要去抢那账册,“这是假账!是你和这瞎子串通一气陷害我!这账本上的印章早就作废了!”
“啪!”
一声脆响,林嬷嬷手中的拐杖重重敲在柳氏脚边的地砖上。
柳氏的手僵在半空。
“作废?”林嬷嬷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这印章是老身当年亲手交给大夫人的。大夫人去后,这章子我也没见过。原来是在你手里作废了?”
柳氏收回手,指甲掐进了掌心肉里。
她转头看向赵嬷嬷,眼神凶狠。
赵嬷嬷浑身一抖,下意识的把左手往身后藏。
苏清漪靠在椅背上,目光落在赵嬷嬷那只躲闪的手上。
“赵嬷嬷,你的手怎么还在抖?”苏清漪语气闲闲的,问道,“听说三年前母亲过世那天,嬷嬷不小心夹断了一根手指。俗话说十指连心,这断指的痛,怕是每逢阴雨天都要发作吧?”
赵嬷嬷的脸色瞬间由白转青。
三年前那天,她确实断了一指。她亲手把药碗端给大夫人后,心虚手抖打碎了药罐,为了掩饰碎片里的残渣,她用手去抓,结果被瓷片削掉了一截手指。
那截断指被她埋在了后花园的桂花树下。
“大小姐说笑……”赵嬷嬷牙齿打战,额头全是冷汗。
“是不是说笑,查查不就知道了。”苏清漪站起身,随手将那本壬午账册递给林嬷嬷,“沈伯,麻烦您把黑绸摘下来给姨娘看看。”
沈掌柜依言抬手。
随着那块磨损的黑绸缓缓落下,柳氏倒吸一口凉气,脚下踉跄着退了两步,撞到了身后的多宝阁,上面的青花瓷瓶摇摇欲坠。
那黑绸之下,是一层厚厚的茧,茧皮上刺着一个极小的“苏”字。
“这是老太爷立下的规矩。”沈掌柜声音平静,“掌管密账的人,毁去一目,以示守口如瓶。这只眼瞎了,心就不瞎了。柳姨娘,当年您逼我交出账本时,可是亲口说过,只要我滚得远远的,这笔账就烂在肚子里。”
沈掌柜上前一步,逼视着柳氏:“可您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断了给百草堂伙计们的抚恤银子。老头子我贱命一条,但那些跟着苏家干了一辈子的老兄弟,不能寒了心。”
柳氏的胸口剧烈起伏,她死死盯着那个“苏”字,脸上血色尽失。
这一次,她竟然输在了这群她从未放在眼里的人身上。
“好……好得很。”柳氏突然笑了,笑得有些神经质。
她理了理鬓角乱发,重新端起那副当家主母的架子,“一本破账,一个瞎子,就想定我的罪?苏清漪,你是苏家的人,这丑事传出去,百草堂的名声还要不要了?你爹的前程还要不要了?”
她只能拿苏家的脸面来压人。
苏清漪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平静的看着她。
“脸面是自己挣的,不是捂出来的。”苏清漪走到柳氏面前,凑到她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而且,姨娘似乎忘了一件事。你以为你在砒霜里加了甘草中和毒性,就能让人查不出死因?可惜啊,甘草遇砒霜,毒性虽然慢了,却会在骨头上留下洗不掉的黑斑。”
柳氏瞳孔骤缩。
苏清漪退后半步,看着柳氏那张瞬间灰败的脸,轻轻的拍了拍手上的灰:“姨娘,这天太热了,您还是回房歇着吧。这账本,我会替您好好保管的。”
柳氏死死盯着苏清漪,嘴唇翕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最后转身冲出了账房。
赵嬷嬷想跟上去,腿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
林嬷嬷叹了口气,看向苏清漪的眼神变了,语气里带着一丝感慨:“大小姐,您长大了。”
苏清漪没说话,只是转身看向窗外。阳光刺眼,知了依旧在叫。
她知道,柳氏接下来会更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