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昊走出展馆时，夜风已经凉了。他把外套拉紧，回头看了一眼空荡的展位。灯全灭了，只有保安手电的光在远处扫过地面。他低头看了眼手机，论坛的消息还在跳。
他点开自己的帖子，那张互动墙的照片底下多了几百条回复。有人留言说：“我也想录一段老家的话。”还有一个Ip地址显示在西南地区的人写道：“我奶奶只会讲方言，她听不懂普通话新闻。”
陈昊没有马上回宿舍。他在街边长椅上坐下，打开语音记录功能，轻声说了几句家乡话。说完后听着回放，声音有点生涩，像是很久没用过的工具。他把这段录音上传到论坛，标题写的是：“这是我妈叫我吃饭的方式。”
第二天中午，林小雨在学校机房查资料。电脑右下角弹出一条系统通知：【你的论坛，成了方言博物馆】。她点开链接，页面自动跳转到一个新专区——“方言故事”，分类按地域排列，北至东北三省，南到海南岛，每条音频都标注了录制时间、地点和讲述内容简述。
她翻了几页，发现最早的投稿是凌晨两点发的。一个十五岁的学生录了自己给爷爷读作业的声音，背景里有锅铲响动和老人咳嗽。评论区有人说：“这口音像极了我外婆家。”
林小雨关掉网页，从书包里拿出自己的旧U盘。里面存着一段小学时的录音，是班级做自我介绍那天老师录下来的。她一直没删，因为那是她最后一次完整地说家乡话。后来升入初中，同学笑她发音奇怪，她就再也不敢开口了。
下午放学前，她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等人都走完了才插上U盘。她新建了一个帖子，标题是《声音里的故乡》。正文写了七百多字，讲的是小时候夏天晚上，一家人坐在院子里乘凉，父亲用方言讲故事，母亲一边缝衣服一边纠正他的词。她说，那些话没法翻译成普通话，因为语气本身就是意思的一部分。
她按下发送键的时候，窗外正落雨。雨点打在铁皮棚顶上，声音很像老家屋檐下的滴水节奏。
当晚八点，这篇帖子被央视新闻官方微博转发。配文只有一句：“写作，真的能留住文化的根。”原帖评论迅速破千。有人贴出自己录的方言童谣，有人说要回家教孩子说祖辈的语言。一位退休教师留言：“我们村小学停办十年了，但今天我孙子第一次听到了村里的老调子。”
林小雨躺在床上刷手机，看到陈昊给她私信发了个链接。点开是论坛新增的“每日一音”栏目，当天的内容来自内蒙古呼伦贝尔，是一位牧民妻子录的睡前祝词。音频只有五十秒，她说完后轻轻哼了一段没人听过的小曲。
林小雨回复：“这个应该放进非遗申报材料里。”
陈昊回得很快：“已经放进去了。”
原来昨天就有民俗学者联系论坛管理组。他们整理出首批五十个具有代表性的录音，配上文字说明和地理信息，提交给了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申报项目名称叫“青少年方言记忆工程”，依据正是这些由学生自发收集的声音。
三天后，学校广播站午间播报了一则消息：本市新增一项市级非遗项目，批准文号公布在政府官网上。班主任王老师在课间特意提到这事，说没想到孩子们做的事能进官方名录。
林小雨没说话，只是打开论坛后台，看到上传请求排到了第两百三十七条。有小学生录的课堂发言，有菜市场讨价还价的对话，甚至还有人在婚礼现场偷偷录下了长辈致辞。
她选中一条来自福建的投稿，是一位女孩给去世奶奶写的告别信，全程用闽南语朗读。声音颤抖，中间停顿了好几次。林小雨点了推荐置物架顶，又在下面回了一句：“谢谢你替她留下来。”
那条录音当晚播放量超过五万。
一个月后的周末，林小雨去图书馆还书。路过电子阅览区时，看见几个低年级学生围在一台电脑前。她走近看了一眼屏幕，是论坛的直播页面。当天正在连线一位云南山村教师，他带着学生们一起读课文，用的是当地的彝语变体。
有个女生回头认出了她，“你是那个发起人吗？”
林小雨摇头，“不是我发起的，是我们一起做的。”
她们聊了几句，得知这几个学生也在准备录一段方言剧，讲的是本地传统节日的故事。其中一个说，爸妈一开始不同意，觉得太土，后来听了别人的投稿，才答应帮忙找老照片做背景。
林小雨回到座位，打开自己的笔记本。她在最新一页画了个简单的图标：一部老式录音机，上面贴着写着“保存”的纸条。画完后，她打开手机，进入论坛上传页面。
这一次，她点开了麦克风。
录音开始时，她听见自己的呼吸声。然后她说：“我是林小雨，今年十六岁，这是我说的……我们家乡的话。”
她的声音有点抖，说得断断续续。说到一半停下来重试了一次。第二次说完，她直接点击上传，没有预览。
提交成功的提示跳出时，页面刷新，编号显示为第238条正式收录作品。
她退出账号，看见桌角放着一张便签纸，是刚才那个女生留下的。上面写着：“明天我们也上传。”陈昊离开展馆后，林小雨正坐在书桌前翻看手机。屏幕亮着，一条新消息跳出来——是论坛推送的提醒：有人回复了你的关注话题。
她点开链接，看到陈昊上传的照片。那面贴满便签的墙在灯光下泛着暖光，不同语言的字条层层叠叠，中间一张写着“真实”的中文纸条格外清晰。他写了一句话：“那些听不懂的口音，才是最该被记住的声音。”
林小雨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她想起陈昊以前说过，他妈妈总用方言念诗，声音低缓，像小时候哄他睡觉那样。那时候他还觉得土，后来才明白，那是家里唯一不会变的东西。
她放下手机，打开电脑登录论坛。页面刚加载完，就看见评论区已经涨到上百条。有人留言说，自己老家话快没人讲了；也有人说，爷爷临走前最后一句是用方言喊的名字，现在想听都听不到了。
第二天一早，林小雨收到几条私信。一位用户说自己录了一段奶奶讲故事的音频，但不敢发出来，怕别人笑话。“我们那边的话太土了。”对方写道。
她没回话，而是点进“创作传承”项目的报名系统，找到了几个曾提交方言写作的学生资料。她一个个联系过去，请他们带头上传一段录音。其中有个女生回得最快：“我昨天晚上就录好了，是我爸在田里干活时哼的小调。”
当天下午，论坛出现第一条正式投稿。标题是《外婆叫我吃饭的样子》。音频只有两分钟，背景能听见锅铲响和鸡叫声，老人用浓重口音喊：“崽啊，回来吃饭咯！”下面附了文字说明：这是湖南衡阳乡下的日常，现在村里年轻人大多去了外地，这种声音越来越少了。
这条帖子很快被顶上首页。接着更多人开始响应。有人上传福建泉州的童谣，节奏轻快，像是摇篮曲；有人发了东北集市上的叫卖声，嗓门大得几乎破音；还有内蒙古牧民清晨挤牛奶时哼的长调，悠远安静。
林小雨坐在桌前一条条点开听。有的发音她完全听不懂，但能感觉到语气里的温度。她忽然意识到，这些声音从来不是多余的噪音，它们是很多人心里最早的安全感。
当晚，她打开文档，写下一篇文章，标题是《声音里的故乡》。她写了小时候放学回家，邻居阿姨用本地话说“来啦？今天在学校乖不？”那种熟悉的感觉让她安心。她还写了张悦曾经提起，自己因为说话带口音被同学模仿取笑，从此在课堂上再也不敢举手发言。
文章最后她说：“方言不是错误的普通话，它是另一种正确的表达方式。它记得你从哪里来，记得谁最先呼唤你的名字。”
她把文章发到论坛，顺手点了转发。不到三小时，阅读量突破十万。第二天醒来，她发现央视新闻官微转载了这篇文，配图正是陈昊拍的那面互动墙。
评论区开始刷屏。有人说：“原来写作真的能留住文化的根。”也有人说：“我今天给我妈打电话，特意用了老家话。”
几天后，论坛管理组通知林小雨，有位民俗学者联系他们，想整理这批音频资料。对方提出可以协助申报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前提是内容要有系统归档，并持续更新。
林小雨立刻联系了几位活跃用户，组建了一个临时小组。他们按地区分类，给每条音频加上时间、地点、使用场景的标注。有人负责校对文字转写，有人帮忙联系原作者确认细节。第一批五十个故事整理完毕后，正式提交至文化局申报平台。
一个月后，消息传来：该项目成功列入市级非遗保护名录。评审意见中特别提到，“民间自发的文化记录行动具有广泛参与性和真实性，值得鼓励与支持”。
论坛为此开设了新专区，命名为“方言故事”。每天固定更新一条精选内容，标题统一为“今日一音”。首期发布的是浙江温州一位老人讲述端午节包粽子的过程，全程用方言解说，语速缓慢，像是在教自己的孙子。
上线当天，林小雨收到系统提示：“你的论坛，成了方言博物馆。”
她读完通知，轻轻念了一遍。窗外天色已暗，屋里只开着台灯。她翻开自己的记录本，在一页空白处画了一台老式录音机，旁边写：“有些声音，不该只活在回忆里。”
次日清晨，她打开论坛首页，看到弹出公告：“方言故事专区上线，欢迎上传你听得懂、舍不得的声音。”
第一条留言来自一个小学生：“我录了奶奶讲睡前故事，她说这是‘我们村的话’。”
下面很快有人跟帖。一个高中生说，他录下了爷爷在菜市场砍价的全过程，虽然内容只是讨价还价，但他听着听着哭了。另一位女士上传了父亲病重时用家乡话叮嘱家人的录音，她说：“他走后，这是我们唯一的遗言。”
林小雨一条条往下看。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愿意说出那些曾被嫌弃的发音，那些以为没人会听的句子。他们不再担心被笑，反而以能说出母语为荣。
中午时分，她收到一封邮件，是之前那位不敢发声的女生发来的。附件是一段音频，标题叫《我想让你们听听我妈的声音》。她点开播放，里面是一个温柔的女声在做饭间隙喊孩子吃饭，语调起伏带着明显的南方口音。
林小雨听完，把这段音频转发到了班级群。群里安静了几分钟，然后有人回复：“这听起来真像我家楼下。”
她笑了笑，退出聊天界面，回到论坛页面。手指滑动，点进上传入口。她从文件夹里选中一段旧录音，是她小学三年级时参加演讲比赛的片段。那时她紧张得声音发抖，说的是地道的本地话，结尾还结巴了一下。
她填好标题：《我第一次站上讲台的样子》。
区域标注：西南某县城。
使用场景：校园活动。
点击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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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通过。
她的帖子出现在专区第三页。
几分钟后，第一条评论出现：“原来你也这样紧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