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自习的朗朗读书声像一层温暖的薄膜，暂时隔绝了外界的窥探。
胡一摊开语文书，目光落在《滕王阁序》那些熟悉的字句上，思绪却像断了线的风筝，飘飘荡荡，怎么也落不到实处。
右手的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书页的边缘，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左手，那只被禁锢在手套和袖管深处的鬼手，沉甸甸地垂在身侧，冰冷感如同附骨之蛆，沿着肩胛的接口丝丝缕缕地蔓延，带来一种挥之不去的异物感和隐隐的酸胀。
“老胡，发什么呆呢？‘落霞与孤鹜齐飞’后面是啥？”杨浩用胳膊肘轻轻捅了他一下，压低声音问道，嘴角还沾着一点油条的碎屑。
胡一回神，目光扫过课本，随口应道：“秋水共长天一色。”
“对对！”杨浩嘿嘿一笑，又压低声音，“刚才老张看你那眼神，啧啧，跟看国宝大熊猫似的。不过你放心，有浩哥在，保证你平稳着陆。”
胡一扯了扯嘴角，没接话。
平稳？他感觉自己就像一架迫降在陌生海域的飞机，一侧机翼折断，引擎发出不祥的嘶鸣，冰冷的海水正无情地灌入机舱。平稳，只是一个奢侈的幻想。
第一节课是数学。当秃顶的数学老师抱着厚厚的卷子走进来时，胡一的心就沉了下去。
测验。他几乎忘了这茬。看着雪白的卷子从前排传下来，落在自己桌上，那些熟悉的符号和公式此刻却显得格外冰冷和遥远。
他用右手拿起笔。笔杆的触感依旧熟悉，但当他试图在草稿纸上演算时，笨拙感瞬间袭来。
失去了左手的辅助固定，卷子在他笔下像条滑溜的鱼，总想溜走。他不得不用右臂肘部死死压住卷子一角，身体别扭地倾斜着，才能勉强书写。
笔尖划在纸上的轨迹歪歪扭扭，速度比平时慢了不止一倍。一道平时信手拈来的函数题，此刻却写得满头大汗，草稿纸上涂满了错误的演算。
“胡一，你没事吧？”旁边传来杨浩关切的低语，“要不……我帮你压着点？”他作势要伸手过来。
“不用！”胡一几乎是立刻拒绝，声音有些生硬。他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连一张卷子都固定不住。
他咬紧牙关，更加用力地用手肘压着卷子，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在卷子上，晕开一小片墨迹。
讲台上，数学老师的声音平稳地讲解着立体几何，粉笔在黑板上发出规律的敲击声。
胡一却感觉自己被困在了一个无声的泥潭里，四周是飞速掠过的知识洪流，而他只能徒劳地挣扎，眼睁睁看着自己被越甩越远。
反噬带来的精神疲惫也趁虚而入，像一团粘稠的雾，试图包裹他的意识。他用力眨了眨眼，试图驱散那阵眩晕。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铃响，胡一看着自己只做了不到三分之一的卷子，一种巨大的挫败感攫住了他。他默默地把卷子翻过去，盖住那一片狼藉。
更大的挑战在食堂。
正值午餐高峰，食堂里人声鼎沸，摩肩接踵。各种食物的气味混合着汗味，形成一股喧嚣的热浪。胡一站在打饭的长队里，感觉自己像个格格不入的异类。
他右手端着一个沉甸甸的不锈钢餐盘，左手空荡荡的袖管让他难以在拥挤的人群中保持平衡。每一次被人流推搡，他都得绷紧全身肌肉才能勉强站稳，左肩的接口被牵扯得阵阵抽痛。
终于排到了窗口。油腻的玻璃后面，食堂大叔粗声大气地问：“要什么？”
胡一努力抬高声音：“一份红烧排骨，一份青菜，二两饭！”
他试图用右手将餐盘递进窗口，同时去掏口袋里的饭卡。就在他身体前倾、重心不稳的瞬间，旁边一个急着插队的男生猛地挤了他一下！
“哎哟！”
胡一猝不及防，身体猛地一晃！右手端着的餐盘瞬间失去了平衡！
哐当！哗啦——！
餐盘脱手飞出，狠狠砸在油腻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巨响。
红烧排骨油腻的酱汁、碧绿的青菜、白花花的米饭，如同天女散花般泼洒开来，溅得到处都是。
几块滚烫的排骨甚至跳到了旁边一个女生的白色运动鞋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
随即，周围爆发出几声压抑的惊呼和低低的嗤笑。
“哇！搞什么啊！”
“啧，饭都端不住……”
“看着点啊！弄我鞋上了！”
“不方便就别来挤食堂了呗，添乱……”
各种目光瞬间聚焦过来——有惊愕，有嫌弃，有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那些低语像针一样扎进胡一的耳朵，比鬼手的冰冷更让他感到刺痛。
滚烫的酱汁溅到了他的裤腿上，黏腻的触感带来一阵恶心。
他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和自己空空如也的右手，巨大的难堪和愤怒瞬间冲上头顶，烧得他脸颊发烫，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太阳穴，突突直跳。
鬼手在袖管里猛地抽动了一下，一股冰冷的暴戾之气毫无征兆地从左肩炸开，如同冰锥刺入骨髓！
眼前瞬间闪过柳溪村那怨煞扭曲的鬼脸和清虚子消散的光点！
一个疯狂的念头不受控制地涌出：撕烂那些嘲笑的脸！让他们闭嘴！
“都别说了！”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在胡一耳边响起。
杨浩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猛地从后面冲了上来，一脚踢开滚到他脚边的一块排骨。
他横身挡在胡一面前，怒目圆睁，指着刚才说话最难听的那个男生吼道：“你说谁不方便？！有种再说一遍？！你吃饭用屁股端盘子啊？！挤什么挤！赶着投胎啊？！”
他嗓门洪亮，气势汹汹，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脸上。
那男生被杨浩的气势慑住，脸色涨红，嗫嚅着不敢再吭声。周围的窃笑声也戛然而止。
杨浩骂完，立刻转过身，看也不看地上的狼藉，一把抓起胡一僵硬的右臂：“走！胡哥！不吃了！晦气！小卖部泡面去！加俩卤蛋！”
他的动作粗鲁，力道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坚决，硬生生把胡一从那个难堪的旋涡中心拽了出来。
胡一被他拉着，踉跄地挤出人群。
身后，食堂大叔骂骂咧咧地开始清理地面，那些或同情或鄙夷的目光被甩在了身后。
鬼手那股突如其来的暴戾，在杨浩这蛮横的“救援”下，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迅速消散，只留下更深的冰冷和一阵心悸的反噬刺痛。
午休时间，宿舍里难得的安静。胡一坐在自己的下铺，看着面前摊开的物理习题集，右手握着笔，却迟迟无法落笔。
复杂的受力分析图需要精准的几何作图，这对他现在来说，无异于天方夜谭。
“给！”杨浩从上铺探下头，丢下来一本摊开的笔记本，上面画满了歪歪扭扭但清晰明了的物理图解，“哥们独家秘笈，包你一看就懂！看不懂也没事，晚自习我给你讲！”
胡一拿起那本笔记，看着上面杨浩特有的、狗爬一样的字迹和充满个人风格的图解（比如把小球画成愤怒的小鸟），心头那股冰冷的郁结终于松动了一些。
他低声道：“谢了。”
“谢个屁！”杨浩的声音又大了起来，“是兄弟就别说这个！对了，你桌上那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拟》我帮你拿回来了，放你枕头边上了啊！”
他说着，动作麻利地翻身下床，几步走到胡一的书桌前，伸手就去拿那本厚重的习题册。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碰到书脊时，胡一的心猛地一缩！那本书，正好压在桌角，而他的左手——那只带着手套的鬼手——正无意识地搭在桌沿下方！
“别动！”胡一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低吼出声，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惊惶。
杨浩的手停在半空，被他吓了一跳，愕然回头：“咋了？”
胡一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那瞬间涌起的恐惧（怕杨浩碰到鬼手那非人的冰冷），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我自己来。”
他站起身，用右手迅速将那本厚厚的习题册拿起，抱在怀里。动作显得有些刻意和僵硬。
杨浩狐疑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怀里的书，最终挠了挠刺猬头，嘟囔道：“行行行，你自己来。神神秘秘的……”他倒也没深究，转身去翻找自己的零食。
胡一抱着书，坐回床边。冰冷的书壳贴着他的胸口，却远不及他此刻内心的寒意。
杨浩刚才那无意识的一伸手，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试图融入的日常假象。这不仅仅是端不稳餐盘、写不好字那么简单。
这只鬼手，这个秘密，就像一颗不定时的炸弹，深埋在他与所有“正常人”之间，随时可能将好不容易维系起来的平静炸得粉碎。每一次不经意的靠近，都可能成为引爆的导火索。
他低头，看着自己藏在袖管里的左手。手套掩盖了苍白和符文，却掩盖不住那深入骨髓的冰冷和沉重。“独臂”的挑战，才刚刚开始。
而最大的挑战，或许不是生活的不便，而是如何在守护这个致命秘密的同时，不让自己彻底变成一座孤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