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基地,核心医疗区外的临时指挥室。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电子设备散热的混合气味。长条桌上摊开着厚厚的文件和十几块亮着的屏幕,陆珩、白鸦、玄龟教授,以及刚刚从北京抵达的授勋仪式筹备组负责人“文华”正围坐商议。
文华看起来四十出头,戴着无框眼镜,气质儒雅干练,来自文化宣传系统,却有着能直接与“昆仑”办公室对接的权限。他面前的平板正显示着刚刚由高层批准的《关于授予林晚意同志“卫国勋章”(特等)及“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守护大使”称号的实施方案(草案)》。
“仪式时间定在下周五上午十点,地点是敦煌大剧院。规格参照国家科技最高奖,但安保等级提升三个级别。”文华语速平稳,“出席人员包括相关部委领导、非遗领域代表、友好国家文化参赞、以及经过严格筛选的媒体。林晚意同志的发言稿由我们提供初稿,她可以根据实际情况调整,但核心内容需提前报备。”
他调出流程表:“流程包括:领导致辞、宣读决定、颁发勋章和聘书、林晚意同志发言、非遗成果展示环节。全程预计九十分钟,其中林晚意同志公开露面时间控制在四十分钟内。结束后有小型记者会,问题已经过筛选。”
陆珩盯着流程图,手指在“非遗成果展示”环节敲了敲:“这个环节,具体展示什么?”
“计划展出部分‘青鸾印记’的代表性作品,以及林晚意同志在国家文物修复项目中运用创新技术的成果。”文华解释道,“当然,所有涉及星尘钢或能量敏感的作品都已替换为普通精品。这个环节主要是向公众和外界展示她作为非遗传承人和科技应用专家的形象,淡化……其他色彩。”
“安保漏洞。”陆珩直言不讳,“作品运输、展示、人员流动,每一个环节都可能被渗透。夜皇的‘镜像计划’已经启动,他们不会放过这种公开场合。”
“所以需要你们的全力配合。”文华推了推眼镜,“‘九州’小队会负责核心区域安保,外围由第七区和当地警方负责。所有工作人员、媒体记者、甚至部分受邀嘉宾,都需要经过三层背景核查。展示作品会提前三天运抵,在绝对控制环境下检查封存。仪式当天,剧院内部会部署能量波动监测网和反狙击系统。我们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白鸦补充道:“我们还在外围布置了诱饵车队和假目标,分散注意力。另外,墨岚前辈会留在基地,通过守门人印记的微弱感应,监控林晚意识海波动,预防远程精神类袭击。”
方案细致周密,几乎考虑了所有常规和非常规的威胁。
但陆珩的眉头依然没有舒展。他沉默了片刻,问:“林晚意本人知道这个方案吗?她什么意见?”
文华和玄龟教授对视一眼。
“还没有正式和她谈。”玄龟教授开口道,“她昨天才恢复基本对话能力,今天上午刚能下床短时间活动。医疗组的意见是,至少再休养四十八小时,才能承受这种程度的……压力。”
“而且,”文华接话,语气带着一丝谨慎的探究,“根据我们掌握的心理评估资料,林晚意同志可能……会对这种高调的表彰有所抵触?她似乎更倾向于默默履行职责。”
陆珩没有否认。他了解林晚意,知道在她心中,守门人的责任远重于任何荣誉,甚至生命。在防线依然危机四伏、熵虫隐患未除、母亲和战友都因仪式受伤的此刻,让她站在聚光灯下接受鲜花掌声,对她而言可能更像一种负担和分心。
“我去和她谈。”陆珩站起身,“方案细节先放一放,核心问题是她是否接受、以及为什么需要她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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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护病房内,光线被调得很柔和。
林晚意靠坐在床头,身上还连着几根监测线,但脸色比前几天好了些,至少有了血色。她手中拿着一块轻薄的光屏,上面是“净虫小组”(现已升格为“破壁项目”)发来的初期研究简报——密密麻麻的数据和假设,看得人头疼,但她看得很专注。
周若清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正在削苹果。她的动作很慢,很仔细,苹果皮连成长长的一条,垂落下来。特制的护腕遮住了手臂上的印记,但从她偶尔停顿、微微蹙眉的表情,能看出她仍在承受感知负担。
陆珩敲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宁静中带着疲惫的画面。
“陆指挥。”周若清先看到他,点了点头,将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放在碟子里,递给林晚意,“你们聊,我去看看景深那边。”
她很自然地起身离开,给两人留下谈话空间。
陆珩走到床边,拉过椅子坐下,没有寒暄,直接将手中的平板递过去,上面是精简版的授勋方案。
林晚意接过,目光快速扫过。病房里安静下来,只有监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
几分钟后,她放下平板,抬起头看向陆珩,眼中没有太多意外,只有深深的疲惫和一丝……抗拒。
“一定要这样吗?”她问,声音有些沙哑,“我现在最需要的不是勋章和头衔,是时间。是恢复的时间,是研究熵虫的时间,是查找织女星线索的时间。站在台上发言、应付媒体、展示作品……这些事,每一样都在消耗精力,增加风险。”
陆珩静静地看着她,等她说完,才开口:
“你说的都对。站在你的立场,这是负担。”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目光专注而坦诚:
“但晚意,你现在不只是‘守门人林晚意’,你是整个‘烛龙’项目、是防线修复计划、甚至可能是未来更广泛联盟的……象征和精神支柱。”
“高层给你授勋,给你‘非遗守护大使’的身份,不只是奖励,更是战略投资。”
陆珩条理清晰,一句一句,将高层会议的战略考量,转化为她能理解的语言:
“第一,护盾。‘卫国勋章’特等获得者、‘国家非遗守护大使’——这两个身份,是最高级别的政治护身符。夜皇想动你,成本会变得极高。公开的刺杀、绑架,几乎不可能。他们要搞‘镜像计划’,也只能用更隐蔽、更迂回的方式,这给我们留下了反应时间。”
“第二,资源。有了官方身份,你可以名正言顺地调动以前难以触及的社会资源、学术资源、国际文化交流资源。寻找织女星线索、调查全球古文明遗迹、甚至为‘破壁项目’寻找国际合作者——这个身份是最好的通行证和掩护。”
“第三,人心。我们需要让所有知道部分真相、或在为此奋斗的人看到,他们的付出会被铭记,他们的领袖值得追随。也需要让潜在的盟友看到,我们不仅有决心,也有能力保护自己的英雄。士气,在这种长期、绝望的战争中,比黄金还珍贵。”
“第四,误导。”陆珩的声音压低了些,“把你塑造成‘文化科技英雄’,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误导夜皇和外界,让他们将更多注意力放在这个‘明面身份’上,从而掩护你真正的‘守门人’职责和防线相关的行动。”
他说完,病房里再次安静下来。
林晚意垂着眼睫,看着平板屏幕上那枚“卫国勋章”的立体图案。勋章中心,是一把剑与盾交错的浮雕,周围环绕着麦穗和齿轮。
剑与盾。
她想起自己这一路走来:从重生时只想复仇自保的绣针,到后来成为第七区手中的利剑,再到如今,不得不成为守护文明的盾。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良久,她轻声说,抬起头,眼中的抗拒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认命般的清醒,“这不是奖励,是……新的武器和盔甲。”
“是责任的不同形态。”陆珩纠正道,语气温和却坚定,“你不需要喜欢它,但你需要善用它。为了你自己,也为了所有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的人。”
林晚意扯了扯嘴角,想笑,但没笑出来。她看向窗外,敦煌的天空湛蓝高远。
“发言稿……我可以自己写吗?”她问。
“可以。但核心点需要涵盖:对国家的忠诚,对文化的热爱,对科技赋能传统的信念,以及……对未来挑战的隐晦提及。”陆珩说,“你可以谈守护,谈传承,谈在绝境中寻找希望——用你的方式。”
“我母亲……和陈景深呢?”
“周女士会作为家属代表受邀观礼,安排在特别保护区域。陈景深还在医疗舱,无法出席,但他也会获得相应的表彰,仪式上会提到。”陆珩回答,“至于墨岚前辈,她的身份特殊,不宜公开露面,但高层已经通过内部渠道表达了最高敬意和保障承诺。”
林晚意点了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屏边缘。
“还有一件事,”陆珩看着她,眼神变得格外深邃,“仪式之后,你的生活会发生很大变化。关注度、访问请求、合作邀约……会大幅增加。我们会帮你过滤绝大部分,但有些必要的公开活动,你可能无法完全避免。你需要一个可靠的‘对外联络团队’来处理这些事务。”
他调出另一份名单:“文华推荐了几个人选,来自宣传、外交、商务系统,背景都很干净。但我建议,你可以考虑让周女士……以个人或周氏集团的名义,帮你组建这个团队。”
林晚意微微一怔。
“她有能力,有资源,最重要的是,她绝对可信,并且有最强的动机保护你。”陆珩说,“这也能让她找到一种参与和帮助你的方式,而不只是被动承受负担。”
让母亲来帮自己处理这些“明面”上的事务?
林晚意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这确实是个合理的选择,但……
“我需要……和她商量一下。”她最终说。
“当然。”陆珩站起身,“方案的大方向你同意了?”
林晚意再次看向那份授勋方案,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点头。
“同意。”
陆珩伸出手,轻轻按了按她的肩膀:“好好休息。后面的几天,会非常忙。”
他离开病房,轻轻带上门。
林晚意重新靠回床头,闭上眼睛。
勋章,大使,演讲,聚光灯……这些曾经距离她的世界无比遥远的东西,如今正排山倒海般涌来。
她知道陆珩说得对,这是必要的。但心底深处,那个只想安静刺绣、守护所爱的简单愿望,还是被这沉重而复杂的现实,轻轻地、无奈地,压了下去。
她伸手,从枕头下摸出那枚老旧的怀表。冰凉的金属外壳上,那个奇特的符号在柔和的光线下,显得越发神秘。
织女星的传承者?
防线守门人?
国家英雄?
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
或许,都是。
也或许,在完成所有使命之前,她永远无法找到那个只属于“林晚意”的答案。
窗外,敦煌的风吹过,带着沙粒轻叩玻璃。
而在这片古老土地的深处,熵虫的囚笼,暂时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