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极殿很大,空旷得像是一口巨大的棺材。
九十九级汉白玉台阶之上,香炉里吐出的烟雾缭绕在蟠龙金柱之间,将那把金灿灿的龙椅衬托得虚无缥缈。
十六岁的朱由校缩在龙椅上,身上那件宽大的龙袍像是借来的戏服,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他不敢看台阶下那乌压压的人头,目光只是死死盯着站在武将首位的那个人。
那个穿着深蓝色工装,腰悬长剑,与周围绯袍玉带格格不入的男人。
朱至澍。
大殿内的气氛粘稠得令人窒息。数百名京官分列两旁,文左武右。
往日里那些眼高于顶的文官们,此刻眼神复杂,有的惊恐,有的愤怒,更多的则是像看怪物一样盯着朱至澍。
没有人说话。
只有大殿外偶尔传来的乌鸦啼鸣,和朱至澍那只怀表发出的咔哒声。
终于,有人动了。
文官队列中,一个身形瘦削、面容清癯的中年官员大步出列。
他的步伐很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所有人的心弦上。
左光斗,东林党健将,杨涟的死党。
紧接着,杨涟也动了,他整理了一下头上的乌纱帽,手持笏板,走到大殿中央,跪下,磕头,然后起身。
他的动作一丝不苟,合乎最严苛的礼制。
然后,他转身,指着朱至澍,手指微颤,声音却如炸雷般在大殿内回荡。
“蜀世子朱至澍!你知罪吗?!”
这一声怒吼,瞬间点燃了火药桶。
朱至澍没有回头,依旧背对着群臣,看着龙椅上的朱由校,似乎在研究那龙椅扶手上的雕工是否符合力学原理。
“带兵入宫,惊扰圣驾,此乃大不敬!擅杀内侍,逼宫后妃,此乃无视君父!身着奇装异服,携凶器立于朝堂之上,此乃目无祖制!”
杨涟越说越激动,花白的胡须随着唾沫星子乱飞:“你这是董卓之行!是曹孟德之心!大明开国两百余年,从未见过如此乱臣贼子!今日,我杨涟便是血溅五步,也要参你一本!”
“参他!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藩王不得干政,这是太祖铁律!请皇上下旨,将此獠拿下!”
有了带头的,原本被昨夜天灯和枪声吓破胆的文官们,此刻仿佛找回了主心骨。
他们是读圣贤书的,他们最擅长的就是在道德高地上架起大炮。
一时间,唾骂声、指责声如潮水般涌向朱至澍。
朱由校吓得瑟瑟发抖,下意识地想要站起来,却被朱至澍一个眼神制止了。
朱至澍缓缓转身。
他没有辩解,也没有生气,甚至脸上还挂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他从怀里掏出那把折叠式计算尺,轻轻展开,像是在丈量着这大殿内正气的浓度。
“骂完了?”
朱至澍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轻易盖过了嘈杂的人声。
“杨大人说我是董卓,是曹操。”
朱至澍迈开步子,皮靴踩在金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一步步逼近杨涟,直到两人的距离只有半尺。
杨涟昂着头,怒目而视,绝不退缩。
“好一个忠臣良将,好一副铁骨铮铮。”朱至澍鼓了鼓掌,掌声在大殿里显得格外刺耳。
“那我倒要问问杨大人,问问在座的诸位满口仁义道德的大人们三个问题。”
朱至澍伸出一根手指。
“万历四十七年,萨尔浒之战,四路大军全军覆没,五万儿郎埋骨他乡。那时候,你们在哪里?”
杨涟一窒,刚想反驳,朱至澍的声音陡然拔高,压过了他。
“你们在争国本!在争谁当太子!在争哪一派入阁!前线缺饷,你们说国库空虚,可江南的税银却一两不少地进了你们背后家族的私库!前线缺铁甲,工部造出来的全是纸糊的样子货,而你们在京城的豪宅里,喝着雨前龙井,高谈阔论着华夷之辨!”
“这……这……”工部尚书羞红了脸,想往人堆里缩。
“第二!”朱至澍伸出第二根手指,目光扫过那一排排绯红官袍。
“陕西大旱,易子而食。流民遍地,揭竿而起。那时候,你们在哪里?”
“你们在写文章!在写那些花团锦簇的道德文章!你们弹劾这个不孝,弹劾那个失仪,却从未有一人,肯去陕西看一眼那些吃观音土胀死的百姓!在你们眼里,那不是人命,那是天数,是乱民!”
朱至澍冷笑一声,眼神如刀:“你们的道德,救不了一个饿死的孩子。你们的文章,挡不住流寇的一把生锈菜刀。”
全场死寂。
不少官员低下了头,不是羞愧,而是恐惧。
这种赤裸裸地揭开遮羞布的行为,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第三!”朱至澍猛地转身,手指直指那个一直沉默不语的兵部尚书。
“范家那是晋商八大家之首,常年往建奴那边走私粮食、铁器、火药。此事,你们兵部不知道?锦衣卫不知道?还是说……”
他走到兵部尚书面前,轻轻拍了拍对方那微微颤抖的肩膀。
“还是说,那每年孝敬上来的几十万两银子,堵住了你们的嘴,也瞎了你们的眼?”
“一派胡言!血口喷人!”兵部尚书终于忍不住了,厉声尖叫,“这是污蔑!本官两袖清风……”
“是不是污蔑,查一查就知道了。”朱至澍打断了他。
“我的人,现在就在范家大院。账本,很快就会送到大理寺。希望到时候,大人的骨头还能像现在这么硬。”
说完,朱至澍不再理会这些面如土色的官员,径直走到御阶之下,背对皇帝,面向群臣。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变得低沉而有力,像是重锤敲击着每一块地砖。
“我知道你们看不起我。觉得我是藩王,是宗室,是只会摆弄奇技淫巧的工匠。”
“你们信奉的是半部论语治天下,是祖宗之法不可变。”
“但我告诉你们,时代变了。”
朱至澍指了指殿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
“在绝对的物理法则面前,你们的圣人教诲,脆弱得像张纸。建奴的骑兵不会因为你们背诵《大学》就停下马蹄;流寇的饥民不会因为你们讲究礼义廉耻就放下锄头。”
“所谓的国家,不是一家一姓之私产,更不是你们这些士大夫的游乐场!”
“国者,契约也!百姓纳税供养尔等,尔等便有责任护其周全,使其免于饥馑,免于刀兵!若做不到,这龙椅换谁坐都一样,这乌纱帽戴在狗头上也比戴在你们头上强!”
这番话,在这个时代简直是大逆不道到了极点。可以说是把儒家几百年的政治伦理按在地上摩擦。
杨涟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朱至澍:“你……你这是邪说!是异端!你……你这是要亡国!”
“亡国?”
朱至澍笑了。
“仓朗!”
一声清越的龙吟响彻大殿。
那把斩断了李进忠喉咙的高锰钢长剑,被朱至澍一把抽出,狠狠地拍在身前的红木条案上。
“啪!”
条案的一角被生生崩碎,木屑横飞。
那把剑深深嵌入红木之中,剑身还在微微颤抖,发出嗡嗡的蜂鸣。
所有的争吵戛然而止。
朱至澍按着剑柄,目光如鹰隼般扫视全场,身上散发出的杀气,让前排的几个老臣腿肚子直转筋。
“本王带兵入京,不为别的,就为了让这大明江山不改姓!”
“谁若能平定辽东,把努尔哈赤的脑袋砍下来,本王立刻解甲归田,回四川去煮我的盐,炼我的铁!”
“谁若能让陕西百姓吃上一顿饱饭,平息这场泼天大乱,本王这就给这把剑融了,给你们每个人磕头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