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郊外,神机营废弃的西教场。
这里与其说是军营,不如说是个巨大的垃圾场。歪斜的营帐,破败的栅栏,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绝望的酸臭。
朱至澍的招兵处就设在教场入口。一张桌子,几条板凳,仅此而已。
桌后,钱林带着几个蜀王府的账房,正襟危坐,面前摆着笔墨和一箱箱崭新的银锭。
场内,稀稀拉拉地聚着几百号人。
他们穿着五花八门、洗得发白的破烂鸳鸯战袄,脸上刻着麻木与风霜。
有的拄着拐,有的缺了耳朵,有的眼神浑浊,像一群被时代遗忘的活死人。
他们就是京营三大营的负账,那些被将主们嫌弃、被朝廷遗忘的老弱病残。
朱至澍的招兵令,像一块石头扔进了这潭死水,双倍军饷,十倍抚恤。
没人信,但他们还是来了,反正已经烂在泥里,还能更烂吗?
“哼,真是热闹啊。”
一阵刺耳的冷笑声打破了沉寂。
一队盔甲鲜明、气势汹汹的骑士簇拥着一个满脸横肉的武将,策马而来。
为首那人约莫五十岁,身着二品武将的麒麟补服,腰间的玉带几乎被肚子撑裂。
他轻蔑地扫了一眼场内的老弱病残,目光最后落在朱至澍那身与此地格格不入的华美常服上。
神机营左哨副将,石宽,京营里有名的滚刀肉,靠着吃空饷和克扣军粮起家。
“末将石宽,见过世子殿下。”他坐在马上,敷衍地拱了拱手,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殿下真是宅心仁厚,连这些……废物都要。只是,您这么一搞,我神机营的兵册可就乱了。这要是兵部查下来,末将不好交代啊。”
他身后的一众亲兵,发出哄堂大笑。
钱林气得脸色发白,正要呵斥,却被朱至澍一个眼神制止了。
朱至澍从椅子上站起身,掸了掸衣袍上不存在的灰尘,平静地看着石宽。
“你是在质疑本王的将令?”
“不敢。”石宽脸上的肥肉抖了抖,“只是按规矩办事。这些人,生是神机营的人,死是神机营的鬼。殿下要把他们带走,总得有个说法,得有兵部的调令吧?”
他这是在耍无赖,他知道朱至澍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拿到兵部调令。
他就是要恶心朱至澍,让他知难而退,别动他吃空饷的奶酪。
场内的老兵们,眼中刚刚燃起的一丝火苗,瞬间黯淡下去,他们就知道,不会这么顺利。
朱至澍笑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从袖中,缓缓摸出了一块黑沉沉的令牌。
玄铁令牌。
当那条狰狞的五爪金龙出现在众人眼前时,石宽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他身后的亲兵们,笑声也戛然而止,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鸡。
“见此牌,如见陛下。”
朱至澍的声音很轻,却像一记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石宽的瞳孔猛地收缩,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
他再也坐不住了,连滚带爬地翻下马,沉重的身体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头深深地埋进尘土里。
“末将……末将不知陛下御赐信物,罪该万死!”
他身后的亲兵们,也吓得魂飞魄散,齐刷刷跪了一地。
朱至澍没有看他,而是将令牌高高举起,面向场内那几百名老兵。
“本王,奉陛下之命,督理天下农务,出京平乱。此行,只看结果,不问过程。”
他的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石宽,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石副将,你刚才说,要兵部的调令?”
“不不不!末将胡言乱语!末将该死!”石宽的声音都在发颤。
“本王这里,确实没有兵部的调令。”朱至澍话锋一转,从袖中又取出另一物,那卷明黄色的空白圣旨。
他走到桌前,将圣旨展开,提起笔,看也不看石宽。
“本王这里,只有陛下的旨意。”
他一边说,一边在圣旨上落笔。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着神机营左哨副将石宽,即刻将其麾下兵册,凡年四十以上、身有残疾、半年未领全饷,及在册不支饷之兵员,共计一千二百三十七名,连同其名下应领之粮饷,全数移交太子少保朱至澍节制。钦此。”
写完,他拿起玉玺,重重地盖了下去。
石宽猛地抬头,满脸的不可置信。
他不是要斩我?他……他这是要我的兵册?还要连着粮饷一起要?!
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那些在册不支饷的,就是他吃了十几年的空饷!一千多个名额,每年光是冒领的军饷就是一笔天文数字!朱至澍这一道旨意,等于直接抄了他的家底!
“石副将,接旨吧。”朱至澍将圣旨卷好,递到他面前。
石宽浑身颤抖,伸出双手,那道圣旨仿佛有千钧之重。他知道,自己完了。
不仅财路断了,这把柄还落到了这位心狠手辣的少年亲王手里。
朱至澍看也不看他,转身对那些已经看得目瞪口呆的老兵们朗声道:
“从现在起,你们不再是神机营的兵。”
“你们,是我朱至澍的人!”
“我不管你们以前是英雄还是狗熊,不管你们是断了腿还是瞎了眼。进了我的营,就得守我的规矩!”
他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金石相击。
“第一,绝对服从!我的命令,就是天!”
“第二,忘掉你们以前学的那些玩意儿!一切,从头开始!”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条!”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扫过每一个人。
“我朱至澍的账下,不养闲人,更不养废物。你们的皇帝把你们当垃圾卖给了我。现在,我要你们用手里的刀,去挣回你们的尊严,挣回你们的富贵!”
“钱林!”
“小的在!”钱林激动地应道。
“发饷!”朱至澍一挥手,“按名册,双倍发放!今日入营者,再加一顿肉!管饱!”
“轰!”
人群炸开了锅。
“真的发钱了!”
“我的天,是雪花银!”
“肉!有肉吃!”
那些麻木的脸上,瞬间被狂喜和难以置信所取代。
他们疯了一样涌向桌前,当那沉甸甸的银子和一碗碗冒着热气的肉汤发到手里时,不少老兵痞当场就哭了。
他们多少年没见过足额的军饷了?多少年没吃过一顿正经的肉了?
在绝对的权力和实实在在的利益面前,人心,收拢得就是这么快。
就在教场上一片欢腾之时,远处,一队长长的车队,在一面绣着蜀字的大旗下,缓缓驶来。
护送车队的骑士,约有百人。他们不像京营官军那样臃肿华丽,而是人人一身深蓝色劲装,身形矫健,目光锐利。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们背上斜挎着的武器。
那是一种通体黝黑的火铳,比寻常鸟铳更长,枪身线条流畅,没有火绳,只有一个奇特的、由机括和燧石构成的击发装置。
石宽瘫在地上,看到这支队伍,瞳孔再次收缩。
蜀王府的亲兵?不对!蜀王府的亲兵他见过,绝没有这等杀气!这些人……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吗?
车队在教场中央停下。
戚金翻身下马,快步走到朱至澍面前,单膝跪地:“殿下,幸不辱命!第一批,三百支神威一型,连同五万发定装弹药,已全部运抵!”
朱至澍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
他走到一辆大车前,亲自掀开油布。
一排排崭新的、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燧发枪,整整齐齐地码放在箱子里。
枪托是坚硬的核桃木,枪管是百炼的精钢,每一个零件都透着一股严谨而致命的工业美感。
这是他点燃的工业火种,结出的第一颗果实。
“这……这是什么火铳?”一个见多识广的老兵,颤声问道。
“好东西。”朱至澍抚摸着冰冷的枪身,像在抚摸情人的皮肤。
他转向戚金,下令:“给他们开开眼。”
“是!”
戚金取出一支燧发枪,走到场中。两百步外,早已立好了一个穿着双层棉甲的草人靶子。
戚金的动作行云流水。
开保险,拉开击锤,开火药仓,倒入纸壳弹药,关上火药仓,举枪,瞄准。
整个过程,不到十息。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那些老兵都是玩火器的行家,寻常鸟铳,从装药到点火,最快也要半分钟,而且天气潮湿就得抓瞎。
戚金没有犹豫,扣动扳机。
“砰!”
一声与鸟铳截然不同的、清脆的爆响!
没有浓重的黑烟,只有一缕青烟从枪口冒出。
两百步外,那个棉甲靶子的胸口,应声爆开一个拳头大的窟窿。
死寂。
整个教场,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一枪震傻了。
两百步!洞穿双层棉甲!十息装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