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将天空染成沉郁的绀青色。镜河公馆的轮廓却被无数灯火从内部点亮,远远望去,像一座悬浮在昏暗山影中的、通体发光的巨大琉璃匣子,华美,剔透,却毫无温度。
沈安宁的魂体,在母亲的车队抵达前,便已悄然隐藏在主宅外一株冬青的浓重阴影里。她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喧嚣景象,看着哥哥与母亲在众人的簇拥下,步入那片她曾无比熟悉、如今却已无法真正踏足的“家”。
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刚出院的母亲身上,她如一道无形的轻烟,穿透冰冷的墙壁,潜入宅内,将自己隐藏在二楼走廊最深重的阴影里,向下窥视。
楼下的晚餐,是一场精致而无声的默剧。巨大的水晶吊灯倾泻下钻石般的光芒,映照着光可鉴人的长餐桌上成套的顶级骨瓷餐具与银器。墙壁上悬挂的古典油画在灯光下泛着幽微的光泽。沈振宏坐在主位,平板电脑熄屏后被他随手放在一旁。他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程序化的笑意:“回来了。坐下吃饭吧。”
训练有素的佣人悄无声息地穿梭,奉上珍馐美馔。咀嚼声细微得几乎听不见,只有银叉偶尔碰触骨瓷盘边,发出清脆而孤寂的声响。
刘婉容吃得很少,她用餐巾轻轻沾了沾嘴角,视线落在沉默的沈明宇身上,“明宇,气色不大好。集团的事再忙,也要顾着身体。”她顿了顿,目光掠过这被佣人静默环绕、却依旧透着无形孤寂的餐厅,语气里染上一丝难以捕捉的落寞,“今年……家里冷清了不少。”
那句话像一把无形的冰锥,精准地刺入沈安宁的魂体。她猛地一颤,魂光在阴影里不受控制地剧烈闪烁了一下,几乎要逸散开来。她死死咬住自己的唇,将身体更深地埋进阴影里。
饭后,沈明宇放下餐巾,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爸爸,妈妈,我……想去安宁的房间看看。”
沈振宏的眉头立刻皱起,但出乎意料地,他并没有立刻斥责,只是用一种深沉的目光看了沈明宇片刻,才缓缓道:“执念太深,是掌舵者的大忌。你跟我来书房。”
刘婉容没有看丈夫,也没有看儿子,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遥远的灯火,仿佛没听见这句话,又仿佛一切早已与她无关。
沈明宇的心微微一沉,跟随着父亲走向那间象征着家族权力核心的书房。而他身后阴影里的沈安宁,听到他们的对话后,魂体已如离弦之箭,先一步穿透厚重的实木门板,将自己紧紧蜷缩在书房厚重的天鹅绒帷幕之后,连魂光都仿佛凝固了。
书房里,雪茄的木质余香与旧纸墨特有的沉涩气味混合在一起。沈振宏走到书房的窗边,望着窗外为节日点缀的零星灯火。他背对着沈明宇,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
“周凯的事,过去了。”他声音平稳,却带着一锤定音的定论,“集团需要稳定,不需要无休止的内部纠缠。你明白吗?”
沈明宇谨慎地回答:“我明白。”
“光明白不够。”沈振宏转过身,目光如鹰隼般锁定他,“你需要证明,你能把集团的整体利益,放在个人情绪之上。”
他走向书桌,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普通的信封,推到沈明宇面前。信封口没有封死,能隐约看见里面似乎是几张船票和几页折叠的文件。
“年后的‘远星号’,有一批重要的‘慈善捐赠品’要运往c国。这次,你跟钱斌一起去。”沈振宏的语气不容商量,仿佛在布置一项再普通不过的商业行程,“他是老人,熟悉流程和人脉。你跟着他,多看,多学。把这件事,从头到尾,妥妥帖帖地办完。”
“远星号!”
沈明宇的心猛地一沉。是张铁生拼死带回情报的那艘船!父亲让他去,绝不仅仅是押运慈善品那么简单!这是要他亲自踏入家族的另一面,用行动来表态。
几乎在同一时刻,厚重的帷幕之后,沈安宁的魂体也仿佛被重锤击中,剧烈震荡!她用尽全部意念死死压制,脑海中已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张铁生描述的、关于那艘船的恐怖景象——那些被标为“标的物”的年轻人,那个孔雀印章,以及钱斌的签名!父亲让哥哥去的,是要他亲手去触碰那桩泯灭人性的罪恶!
“这是你作为继承人,必须经历的步骤。”沈振宏的目光锐利,仿佛能穿透他的内心,“有些路,总要自己走一遍,才知道轻重。有些事,总要亲自沾一次手,才分得清里外。”
父亲的话语如无数根淬了冰的针,每一个字,都扎进他的耳膜,刺入他的心脏。沈明宇仿佛能看到那艘名为“远星号”的巨轮,正化作一张吞噬一切的黑暗巨口,而父亲,正亲手将他推向边缘。
“钱斌会联系你。具体细节,听他安排。”沈振宏坐回椅子,拿起平板,示意谈话结束,“出去吧。记住,结果,才是我唯一看重的东西。”
从书房出来,沈明宇感觉后背渗出一层冷汗。父亲没有具体的指向,却比任何直接的警告都更令人窒息。
父亲用最平淡的语气,下达了一个最残酷的命令:亲手染黑自己,以此证明对家族的忠诚和价值。
他紧紧握住了那枚信封,仿佛握住了一条通往地狱的单程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