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浓稠如墨,吞噬了山峦的轮廓,只留下模糊而狰狞的剪影。风穿过林梢,发出呜咽般的低啸,掩盖了三人刻意放轻却依旧不可避免的脚步声。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植物腐烂的甜腥,以及一种无形的、绷紧到极致的紧张。
老鬼走在最前面,他那瘦小佝偻的身躯在黑暗中异常灵活,像一只习惯了夜行的老山魈。他几乎不用眼睛看路,全凭某种烙印在骨子里的记忆和对山林气息的感应,在根本算不上路的陡坡、石缝和荆棘丛中穿梭。
林晚紧随其后,拄着木棍,咬紧牙关。每迈出一步,右腿和左肋都传来钻心的疼痛,虚弱的身体早已透支,全凭一股不甘死于此地的意志强撑着。汗水浸透了她的后背,冰冷地黏在皮肤上。她不敢回头,却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那道沉默而滚烫的注视——刀疤脸如同守护幽灵,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令人心安又窒息的压力。
通道。老鬼口中的“通道”,根本就是一条在死亡边缘游走的险途。
他们蹚过冰冷刺骨、水下暗石林立的溪涧,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至大腿,林晚几乎被冲倒,是老鬼回身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那干枯的手指却蕴含着惊人的力量。他们爬过近乎垂直的、布满湿滑苔藓的岩壁,林晚几乎是用指甲抠着石缝,被刀疤脸从下面托举着才勉强翻越。茂密的、带着尖刺的藤蔓像无数试图阻拦的手臂,在他们身上留下新的血痕。
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
老鬼偶尔会停下,像警觉的兔子般竖起耳朵倾听片刻,他那双在黑暗中异常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评估风险的光芒。刀疤脸则始终处于一种半戒备状态,尽管伤势严重,但他持枪的手稳如磐石,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扫描仪,扫过每一个可能藏匿危险的阴影。
林晚不知道走了多久,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身体的疼痛和精神的紧绷让她处于一种麻木与敏感交替的诡异状态。她只是机械地跟着前面那个瘦小的背影,将自己完全交付给这黑暗而未知的旅程。
直到空气中,开始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同于山林气息的腥味——是水腥气,而且是大河的水腥气。
老鬼的步伐慢了下来,变得更加谨慎。他示意两人蹲下,隐藏在茂密的灌木丛后。
拨开眼前的枝叶,林晚看到了。
前方地势豁然开朗,一条宽阔的、在黯淡星光下泛着幽暗波光的大河,如同一条巨大的黑蟒,横亘在丛林与远方的黑暗之间。河水湍急,奔流不息,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鸣。对岸,是更加深沉、仿佛连接着无尽虚无的黑暗。
这就是界河。分隔两国,也分隔地狱与渺茫希望的界线。
“就是这里。”老鬼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河水声掩盖,“下游三公里处有个回水湾,水流相对平缓,有我们藏的皮筏子。从那里过去,对岸有人接应。”
他的语气听起来并不轻松。
刀疤脸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河面和对岸,眉头紧锁:“太安静了。”
确实。除了河水奔流,对岸一片死寂,看不到任何接应者应该发出的信号。
老鬼咂咂嘴,小眼睛里精光闪烁:“‘信天翁’的鬣狗鼻子灵得很。石屋没得手,他们肯定会想到这条线。接应点可能暴露了。”
林晚的心沉了下去。最后的希望,难道也要破灭在眼前?
“必须过去。”刀疤脸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任何犹豫。他看向林晚,“能游过去吗?”
林晚看着那黑暗湍急的河水,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下水等于自杀。
“用皮筏子。”刀疤脸做出决定,看向老鬼,“老规矩,你带她先过去确认安全。我断后。”
老鬼看了看刀疤脸,又看了看虚弱不堪的林晚,最终点了点头:“行。丫头,跟紧我,无论发生什么,别出声,别回头。”
三人再次起身,沿着河岸,借着齐腰深的芦苇和灌木的掩护,小心翼翼地向下游摸去。
河风更大,带着水汽,冰冷地拍打在脸上。河水的轰鸣声掩盖了其他声响,但也让他们更加难以察觉潜在的威胁。
每靠近回水湾一步,林晚的心跳就加快一分。希望和恐惧像两条毒蛇,死死缠绕着她的心脏。
终于,他们抵达了老鬼所说的回水湾。这里的水流果然平缓了许多,岸边生长着茂密的竹林。老鬼像地鼠一样钻进竹林,片刻后,拖出了一个用树枝和树叶巧妙伪装着的、充满气的黑色橡皮筏,还有两支简陋的木桨。
“快!”老鬼低喝一声,动作麻利地将皮筏推入水中。
就在这时!
“咻——!”
一声尖锐到极致的破空厉啸,撕裂了河水的轰鸣!
“噗!”
老鬼身体猛地一僵,他正弯腰推筏的动作停滞在半空。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胸口——一截带着倒钩的、闪烁着幽蓝寒光的弩箭箭簇,正从他的前胸透出,鲜血瞬间染红了他黑色的土布衣衫。
“呃……”老鬼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嗬嗬声,身体晃了晃,向前扑倒,半截身子栽进了冰冷的河水里,鲜血迅速在身下荡漾开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卧倒!”刀疤脸的怒吼声和林晚被猛地扑倒几乎同时发生!
“哒哒哒哒——!”
密集的枪声如同爆豆般从对岸的黑暗中响起!子弹如同疾风骤雨,倾泻在他们刚才站立的位置和周围的竹林!竹叶被打得纷飞,河水溅起一连串的水花!
埋伏!对岸有埋伏!“信天翁”的人早就守在了这里!
林晚被刀疤脸死死按在河岸边的浅水洼里,冰冷的泥水和血腥味瞬间灌满了她的口鼻,呛得她剧烈咳嗽,却发不出声音。子弹就在头顶嗖嗖飞过,死亡的气息如此贴近!
刀疤脸半趴在她身上,用身体为她挡下了大部分飞溅的泥水和可能的流弹。他手中的武器已经喷出火舌,朝着对岸子弹射来的方向进行着压制性的还击!枪口焰在黑暗中一次次照亮他冰冷而决绝的侧脸。
“走!上皮筏!”刀疤脸一边开枪,一边对着林晚嘶吼,声音被枪声压得几乎听不见。
走?怎么走?老鬼死了,皮筏还半漂在岸边,对岸枪林弹雨!
对岸的火力异常凶猛,显然不止一两个人。子弹压得刀疤脸几乎抬不起头。他猛地从腰间摸出最后一个弹匣换上,对着林晚发出最后的、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数三下!往前爬!上皮筏!顺流往下漂!别回头!”
“一!”
林晚看着他那双在枪火映照下、燃烧着近乎疯狂火焰的眼睛,泪水混合着泥水模糊了视线。
“二!”
她知道,留下,两人都得死。她走,他或许还有一丝生机,用生命为她争取那渺茫的机会。
复仇的证据……弟弟的期望……
她用尽全身力气,重重地点了点头。
“三!”
刀疤脸猛地起身,手中的武器爆发出最后一阵狂暴的怒吼,将对岸的火力暂时压制了下去!
就是现在!
林晚如同挣脱了枷锁的囚徒,从泥水中猛地跃起,不顾一切地冲向那个半浮在水中的黑色皮筏!右腿的剧痛几乎让她栽倒,但她凭借着顽强的意志,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
“走!”刀疤脸的吼声从身后传来,带着一种撕裂般的决绝。
林晚抓起一支木桨,拼命将皮筏撑离河岸!湍急的河水立刻裹挟着皮筏,向下游冲去!
她趴在冰冷的、沾满老鬼鲜血的皮筏上,最后回头望去。
对岸的火力再次集中起来,无数子弹如同飞蝗般射向刀疤脸所在的位置。他如同磐石般站立在河岸边,手中的武器已经停止了咆哮,似乎打光了所有子弹。但他没有后退,也没有寻找掩体,就那样站着,从腰间拔出了他那把熟悉的匕首,面对着对岸喷射的火舌,仿佛一尊准备进行最后冲锋的、染血的战神。
下一刻,他的身影被更加密集的弹雨吞没……
泪水汹涌而出,林晚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臂,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转回头,趴在颠簸的皮筏上,紧紧攥着腕上的红绳,感受着皮筏被河水疯狂抛掷、冲向未知的下游。
冰冷的河水不断拍打在她身上,对岸的枪声渐渐远去,最终被奔腾的河水声彻底掩盖。
她活下来了。
再一次,用他人的牺牲和鲜血。
孤独地,漂浮在这条分隔生死的大河上。
前方,是未知的对岸,是可能的接应,还是……新的陷阱?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那把名为“证据”的钥匙,必须送出去。
为了弟弟,为了刀疤脸,为了老鬼,为了所有沉沦在那片黑暗地狱中的亡灵。
皮筏在黑暗中随波逐流,载着她破碎的身体和更加坚定的灵魂,驶向黎明前最深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