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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境,“铁壁”防线,裂脊堡指挥大厅。

这里的空气与血色荒原的狂暴炽热截然相反,是一种凝滞的、浸透了冰雪、钢铁、陈旧羊皮地图与经年不散的血锈味的冰冷。巨大的、用整根北方铁杉木和青铜铆钉构筑的拱顶下,魔法壁灯的光芒恒定而清冷,照亮了一张横亘整个大厅中央的、巨大得惊人的北境全域沙盘。沙盘上山川起伏,河流蜿蜒,数十座大小堡垒、哨所、关隘的微缩模型星罗棋布,一条用暗红色矿石粉末勾勒出的、蜿蜒如巨龙的粗线,自东北向西南贯穿沙盘——那便是霍亨索伦家族世代镇守、抵御兽人东侵的“铁壁”防线。

此刻,沙盘前站着三个人。不,是三个人,以及一股如同实质般弥漫在整个大厅、沉重得让空气都仿佛要冻结的、无形的压力。

沃尔夫冈·冯·霍亨索伦,老侯爵,“北境之狼”,就站在沙盘的最北端,背对着门口,面朝着沙盘上那片用粗糙手法堆砌出的、代表血色荒原边缘的暗红色区域。他今天没有穿戴那身象征帝国元帅荣耀的华丽礼服,甚至没有披挂沉重的铠甲,只穿着一身浆洗得有些发白的、式样最简单的深灰色侯爵常服,外面罩着一件边缘磨损、却异常厚实的黑色狼皮大氅。他双手背在身后,站得如同一杆标枪,挺拔得与他七十八岁的年龄毫不相称。那头曾经如同狮鬃般的浓密银发,如今已近乎全白,一丝不苟地向后梳拢,露出宽阔饱满、如同刀劈斧凿般布满深刻皱纹的额头。他微微低着头,目光垂落,死死地锁定在沙盘上,那双曾经让无数兽人酋长肝胆俱裂、如同北境冻原最深处的冰川般寒冷锐利的蓝色眼眸,此刻却显得异常深沉、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仿佛能洞悉时间与命运的疲惫。只有偶尔,当他的目光扫过沙盘上某个标注着“兵力不足”或“防御老旧”的堡垒模型时,那眼底深处,才会闪过一道极其短暂的、如同冰层下激流涌动的、令人心悸的寒光。

他沉默着,已经沉默了将近一个小时。自三天前,最后一批深入血色荒原的、最精锐的“夜枭”斥候拼死带回关于兽人四大军团完成集结、开始向边境移动的确切情报后,他就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他在思考,在推演,在用他一生七十余年、超过五十年镇守北境的全部经验、智慧、乃至直觉,去消化、解析、并试图在那片象征着毁灭的暗红潮水涌来之前,找到一线…或许并不存在的生机。

奥托·冯·霍亨索伦,现任霍亨索伦侯爵,站在父亲身侧后方一步的位置。他今年四十八岁,正处于一个男人精力、经验与威望的巅峰,一只脚已踏入圣域门槛的天空骑士巅峰强者,北境实际上的最高军事指挥官。但此刻,这位以严肃、古板、坚毅着称的“北境雄狮”,眉宇间却凝聚着一团浓得化不开的阴霾。他穿着一身擦得锃亮、却掩饰不住多处细微修补痕迹的制式侯爵将官铠甲,左手习惯性地按在腰间那柄“断钢”家族佩剑的剑柄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的目光,同样死死地钉在沙盘上,但关注的焦点,却与父亲截然不同。他在看防线各处堡垒的兵力数字,在看补给线的长度与节点,在看预备队的部署位置,在看…沙盘边缘,那片代表着帝国腹地和王都方向的、空无一物的区域。每一次目光的移动,都仿佛在心头添上一块冰冷的巨石。他比父亲更清楚“铁壁”防线每一处砖石的厚度,也更清楚…这面看似雄伟的“铁壁”之下,那些年久失修、兵员缺额、装备老化、以及来自后方的掣肘与猜忌,所构成的、触目惊心的裂痕。他能感觉到,大厅外呼啸的北风中,那越来越清晰的、属于兽人战鼓与号角的、沉闷而危险的脉动。那脉动,正一下下敲打着他作为北境守护者的尊严,也拷问着他作为父亲、作为儿子、作为统帅的…灵魂。

卡尔·冯·霍亨索伦,霍亨索伦家族的继承人,二十六岁的天空骑士,帝国年轻一代军功最着、声望最高的将领之一,此刻站在沙盘的另一侧,与父亲和祖父形成一个三角。他没有穿那身彰显身份的华丽骑士铠,而是一身便于行动的、沾染着风霜与尘土的制式校官轻甲,外罩一件深蓝色的骑兵斗篷。年轻英俊的脸上,线条紧绷,那双遗传自家族的、锐利的紫黑色眼眸,此刻燃烧着毫不掩饰的焦虑、愤怒,以及一种近乎灼热的、属于年轻雄狮的斗志。他的目光,几乎要喷出火来,在沙盘上那几个兽人主力军团可能的主攻方向上来回扫视,拳头在身侧紧握,骨节捏得咯咯作响。与祖父的深沉、父亲的凝重不同,他的气息更加外放,更加…躁动。他渴望战斗,渴望用手中的剑去验证家族的荣耀,去扞卫身后的土地。但更深的,是一种被无力感灼烧的愤怒——对防线现状的愤怒,对后援迟迟不到的愤怒,对帝国内部那些坐视北境流血、甚至可能暗中使绊子的蛀虫们的愤怒!他几次想开口,想请战,想质问,但都被父亲那道严厉而疲惫的目光,以及祖父那沉重如山、不容置疑的沉默,给硬生生压了回去。他只能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虎,焦躁地、沉默地,用目光啃噬着沙盘上那片越来越近的暗红。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呼啸的风声与壁灯恒定的嗡鸣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仿佛在“铁壁”的基石上,又增添了一道无形的裂痕。

终于。

老侯爵沃尔夫冈,缓缓地、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背在身后的双手,缓缓松开,然后又重新握紧。那轻微的动作,却仿佛打破了某种平衡,让大厅里凝滞的空气,都为之一颤。

奥托侯爵和卡尔的目光,瞬间如同被磁石吸引,牢牢地锁定在了老侯爵身上。

“东线,‘霜泣峡谷’。” 老侯爵缓缓开口,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一种长时间沉默后的干涩,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碴砸在铁板上,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他没有抬头,目光依旧落在沙盘上,伸出一根手指,点在了“铁壁”防线最东北端、一处标注着“霜泣堡”的险要隘口模型上。“霜狼氏族的狼骑,一定会从这里尝试突破。这里地形狭窄,不利于他们的大军团展开,但…太适合他们的狼骑发挥速度和机动优势。一旦被撕开口子,他们就能长驱直入,迂回包抄我们整个东线。”

奥托侯爵立刻上前一步,目光随着父亲的手指移动,沉声道:“霜泣堡守军两个旗团,满编两千四百人,实际在岗一千八百,其中骑兵仅三百。城墙坚固,但部分魔法塔年代久远,能量供给不稳。堡主罗杰斯伯爵是老兵,但…年纪大了,锐气不足。”

“换掉。” 老侯爵的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决断,“让罗杰斯带他的亲卫队,去‘铁砧’要塞协助防务。调‘断剑’骑士团第三大队,即刻进驻霜泣堡。卡尔的‘北风’骑兵联队,移防至霜泣堡后方三十里的‘灰鸦坡’,作为机动预备队。没有我的命令,一兵一卒不得离开灰鸦坡,但…要保证随时能在一个钟时内,驰援霜泣堡的任何一段城墙。”

“断剑”骑士团,是霍亨索伦家族最核心、最精锐的直属力量,每一个成员都是至少中级骑士以上的百战老兵,其第三大队的指挥官,更是以勇悍和擅守闻名。“北风”骑兵联队则是卡尔一手带出来的王牌,速度快,冲击力强,尤其擅长在复杂地形和恶劣天气下作战。

将最精锐的矛与最坚固的盾,放在这个看似并非主攻方向的险要隘口。这是…在赌。赌兽人会从这里寻找突破口,也赌卡尔和他麾下的年轻骑士们,能在最关键的时刻,打出致命的一击。

卡尔的眼中,瞬间爆发出灼热的光芒!他猛地挺直胸膛,右拳重重锤击左胸甲,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遵命!祖父!‘北风’必不负所托!”

老侯爵没有看他,目光继续在沙盘上游移,手指缓缓向西移动,最终停在了防线中段,那处规模最大、城墙最为雄伟、也象征着“铁壁”防线核心的堡垒群——“龙陨隘口”。

“这里,” 老侯爵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沙盘上“龙陨”堡垒群的模型,那上面插着一面小小的、印有霍亨索伦家族银熊徽记的黑色旗帜,“是‘血蹄’的重锤,和‘黑石’的熔炉,最想砸碎的地方。他们想要一战定鼎,想要用我们的尸骨和城堡的废墟,来宣告‘苍狼之灾’的回归。”

他的语气,依旧平静,但每一个字,都让奥托侯爵和卡尔的呼吸,为之一窒。龙陨隘口,是整个“铁壁”防线的脊梁,也是霍亨索伦家族荣耀的象征。一旦有失,不仅防线将彻底崩溃,整个北境,乃至帝国东方门户,都将洞开!

“奥托,” 老侯爵终于缓缓抬起头,第一次,将目光转向了自己的儿子。那双深蓝色的、仿佛蕴藏着无尽风雪的眼眸,平静地注视着奥托,没有命令,没有要求,只有一种…近乎托付的、沉重的平静,“龙陨,交给你。我不要你死守,更不要你与隘口共存亡。”

奥托侯爵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父亲。不守?不共存亡?那…

“我要你,” 老侯爵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铁与血铸就的、不容置疑的寒意,“在‘血蹄’和‘黑石’的兵锋,撞上龙陨城墙之前,用你手里能动用的一切力量——要塞驻军、‘断剑’主力、征召的领民兵、甚至…那些藏在山里的老家伙们——主动出击。不计代价,不计伤亡,在他们行军的路上,在他们扎营的时候,在他们组装那些该死的攻城器械的时候,骚扰他们,迟滞他们,消耗他们!用箭雨,用落石,用火油,用陷阱,用你所能想到的一切办法,让他们每前进一步,都付出血的代价!”

“我要你,把龙陨隘口前方五十里,变成一片吃人的泥沼,一片插满刀尖的死亡地带!让那些绿皮野兽,在走到城墙下之前,就先流干一半的血!”

“至于龙陨城墙本身…” 老侯爵的目光,重新落回沙盘,声音恢复了平淡,“我会亲自坐镇。城墙在,我在。城墙破…”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股无声的、近乎惨烈的决绝,如同最冷的冰,瞬间浸透了奥托侯爵的四肢百骸。

这不是防守。这是…用空间换时间,用血肉磨钝敌人的刀锋!是玉石俱焚的、最残酷的消耗战!父亲…是要用自己和龙陨隘口作为最硬的磨刀石,去消耗兽人最精锐的军团主力!而将机动出击、以攻代守的艰巨任务,交给了自己!

奥托侯爵的喉咙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想说什么,想反驳,想请父亲坐镇后方,自己去执行那必死的出击任务。但当他迎上父亲那双平静、深邃、却仿佛燃烧着无声火焰的蓝色眼眸时,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看到了父亲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决心,看到了那份将家族、将北境命运扛于一肩的、属于“北境之狼”的骄傲与…孤独。

他缓缓地,单膝跪地,低下了头颅,声音因为极致的压抑而微微颤抖,却异常坚定:“…遵命,父亲。奥托…必不负所托。龙陨前方五十里,将是兽人的…血肉坟场!”

老侯爵微微点了点头,目光最后,投向了沙盘的最西侧,那片防线相对薄弱、地形也更为复杂的丘陵与森林地带。

“西线,‘影牙森林’和‘哭泣沼泽’边缘。” 老侯爵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影月’和其他小部落的杂碎,还有那些恶心的沼泽生物,很可能会从这里渗透。他们的目标不是强攻,是骚扰我们的补给线,散播瘟疫和恐惧,袭击后方村镇。这里…需要一双足够冷静、也足够狠辣的眼睛,和一把足够快、足够隐蔽的刀。”

他的目光,缓缓转向卡尔。

卡尔立刻再次挺直身体,眼中燃起战意,等待命令。

“卡尔,” 老侯爵看着他,目光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复杂的微光,是期许,是严厉,也有一丝…深藏的担忧,“你的‘北风’移防后,西线的机动与清剿任务,不能停。我给你权限,从各堡垒守军中,抽调所有擅长林地和沼泽作战的老兵、猎人、游侠,组成一支独立的‘游猎’部队。人数不限,装备从优。你的任务只有一个:像狼一样,潜伏在森林和沼泽的阴影里。发现渗透的敌人,无论多少,无论强弱,咬住,撕碎,不留活口。用他们的尸体,告诉‘影月’的杂碎,北境的每一寸土地,都是他们的…埋骨之地!”

“是!祖父!” 卡尔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与杀意。这种独立指挥、灵活机动的任务,正是他渴望的!他要用行动证明,自己配得上霍亨索伦继承人的名号!

“记住,” 老侯爵的声音,陡然转冷,目光如冰锥般刺向卡尔,“我要的是‘清剿’,不是‘浪战’。你的任务是确保补给线安全和后方稳定,不是去追击溃敌,更不是主动深入险地,去逞个人英雄!每一次出击,必须有明确目标,周密计划,和可靠的接应。如果因为你的冒进,导致西线出现漏洞,或者…让你自己陷于险地…”

老侯爵没有说下去,但那冰冷的目光,已经说明了一切。

卡尔心中一凛,所有的兴奋瞬间冷却大半,他重重低头:“卡尔明白!绝不冒进!定不负祖父所托!”

老侯爵这才缓缓收回目光,重新将双手背到身后,视线再次投向沙盘全景。大厅里,重新陷入了沉默。但与之前的压抑不同,此刻的沉默中,多了一种铁与血交织的、冰冷的决心,和一份沉重如山的…责任分配。

防线的大致应对策略,已经定下。以龙陨隘口为核心,以血肉消耗迟滞兽人主力;以霜泣峡谷为支点,以精锐防御和机动反击应对狼骑突袭;以西线森林沼泽为猎场,以游猎清剿确保后方安稳。这几乎是在现有兵力下,所能做出的、最优化的、也最残酷的部署。

然而,无论是老侯爵,还是奥托,亦或是卡尔,心中都清楚。这一切部署的前提,是建立在兽人会按照他们预想的路线和节奏进攻,是建立在现有防线能够承受住第一波最猛烈的冲击,更是建立在…后方的支援,能够及时到来,填补那巨大的兵力与物资缺口之上的。

可后方的支援…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们心中最深的忧虑,就在这时——

“报告!”

一声洪亮的、带着长途奔驰后疲惫与急促的通报声,从指挥大厅门外传来。

一名穿着皇家禁卫军制式铠甲、身披深蓝色斗篷、风尘仆仆的传令官,在得到许可后,大步走了进来。他单膝跪地,双手高高捧起一封用金色火漆封印、烙印着帝国皇室双头鹰徽记的紧急公文。

“启禀元帅阁下,侯爵大人!帝都,铁血亲王殿下,紧急军令到!”

大厅里的空气,瞬间再次凝固。

老侯爵沃尔夫冈缓缓转过身,深蓝色的眼眸,平静地落在那封金色的公文上。奥托侯爵和卡尔的目光,也瞬间聚焦过去,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终于…来了。帝国中央,对北境危局的…回应。

老侯爵迈步上前,从传令官手中接过公文。他没有立刻打开,只是用拇指,缓缓摩挲着封口处那枚冰冷、坚硬、象征着至高皇权的双头鹰火漆印章。然后,他微微用力。

“咔嚓。”

一声轻响,火漆碎裂。

老侯爵展开公文,目光飞快地扫过上面用帝国官方文书体写就的、措辞严谨、字迹工整的内容。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

奥托和卡尔屏住呼吸,紧紧盯着老侯爵的脸,试图从他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中,读出公文的内容。是援军?是物资?是…新的命令?

然而,老侯爵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欣喜,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任何波动。只有那双深蓝色的眼眸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随着阅读的深入,一点点地…沉寂下去,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寒潭。

他看得很慢,一字一句,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刻进心里。

终于,他看完了。

没有立刻说话。他只是缓缓地,将公文重新卷起,握在手中。然后,抬起眼,看向依旧单膝跪地的传令官,声音平静得可怕:

“亲王殿下,还有别的吩咐吗?”

传令官低着头,恭敬答道:“回元帅阁下,亲王殿下口谕:北境乃帝国屏障,霍亨索伦世代忠勇,朕心甚慰。然帝国四方皆需拱卫,粮秣筹措维艰。望老元帅体恤朝廷艰难,谨守‘铁壁’,相机歼敌。所需军械粮草,已命有司加紧筹措,不日即可起运。另,为稳北境军民之心,特遣‘磐石’军团第一、第二师团,及皇家魔法学院战斗法师团一部,由亚摩斯·索罗斯伯爵统率,不日北上,听候老元帅调遣。望老元帅善加运用,早奏凯歌。”

“磐石”军团,帝国十大中央军团之一,以防守稳健着称。两个师团,满编约两万四千人。加上一支皇家战斗法师分队。这看起来…似乎是一支不弱的援军。

但老侯爵,奥托,以及卡尔,在听到“亚摩斯·索罗斯伯爵”这个名字时,心脏却同时往下一沉!

亚摩斯·索罗斯!内务大臣塞巴斯蒂安·索罗斯公爵的侄子,帝国情报总局的实权人物之一,以冷酷、精明、和对索罗斯家族绝对忠诚闻名!让他来统率援军?真的是来“听候调遣”的?还是…来“监军”的?甚至,是来在某些关键时刻,代表帝都的意志,行“特殊”之事?

而那“不日即可起运”的粮草军械,以及“不日北上”的援军,在眼下北境风声鹤唳、兽人大军已动的时刻,这“不日”是多久?三天?五天?还是…等到兽人的兵锋撞上龙陨城墙之后?

老侯爵握着公文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收紧了一瞬。那粗糙的羊皮纸边缘,在他指腹下发出极其细微的摩擦声。

然后,他缓缓地,将公文递给了身旁的奥托侯爵。

奥托急忙接过,飞快地浏览起来。越看,他的脸色越是阴沉,握着公文的手指越是用力,手背上的青筋都微微凸起。当他看到“亚摩斯·索罗斯伯爵”这个名字,以及那句含糊其辞的“不日即可起运”时,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胸中翻腾的怒火与寒意!

这算什么援军?!这算什么支持?!两万四千人,听起来不少,但对于即将面对兽人四大军团、数十万主力狂潮的北境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而且,统兵将领还是索罗斯家族的人!粮草更是画饼充饥!亲王殿下…不,是帝都的那几位大人物,他们是真的看不到北境的危局,还是…看到了,却选择了另一种“解决”方式?一种用霍亨索伦家族和北境军民的鲜血,去消耗兽人兵锋,同时…也顺便削弱霍亨索伦家族这个“功高震主”的边镇强藩的…一石二鸟之计?!

一股冰冷的、混合着愤怒、悲凉与彻骨寒意的绝望,瞬间攫住了奥托的心脏。他猛地抬起头,看向父亲,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却在对上父亲那双平静得近乎恐怖的深蓝色眼眸时,所有的话,都噎在了喉咙里。

他从父亲眼中,看到的不是愤怒,不是绝望,而是一种…早已预料到的、洞悉一切的、冰冷的了然,与…一丝深藏其下的、近乎自嘲的疲惫。

父亲…早就猜到了。猜到了帝都的反应,猜到了这所谓的“援军”和“支持”,究竟是什么成色。

卡尔也从父亲骤变的脸色和那封公文中,嗅到了不祥的气息。他虽然年轻,但并非不懂政治。亚摩斯·索罗斯的名字,和那含糊的承诺,让他心中的热血瞬间凉了半截。他看向祖父,又看向父亲,眼中充满了不甘、疑惑,以及…一丝隐隐的恐惧。难道…帝国真的要放弃北境?放弃霍亨索伦家族?

大厅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壁灯恒定的嗡鸣,和门外呼啸的风声,如同命运的嘲笑,不断灌入。

良久。

老侯爵沃尔夫冈,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铁锈和风雪气息的空气,涌入他衰老却依旧强健的肺腑,仿佛要冻结他的血液,却也让他眼中最后一丝情绪的波动,彻底平息。

他看向依旧跪在地上的传令官,缓缓开口,声音嘶哑,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帝国元帅的威严:

“回复亲王殿下:臣,沃尔夫冈·冯·霍亨索伦,领命。”

“北境安危,系于霍亨索伦一身。臣,必竭尽残躯,谨守‘铁壁’,不负帝国,不负皇恩。”

“至于援军与粮草…臣,叩谢天恩,翘首以盼。”

他的话语,恭敬,得体,无懈可击。但每一个字,听在奥托和卡尔耳中,却如同冰冷的铁锥,狠狠凿在他们的心上。

“翘首以盼”…

盼来的,究竟是什么?

传令官似乎并未察觉这平静话语下的惊涛骇浪,恭敬行礼:“是!末将必定将元帅之言,一字不差,回禀亲王殿下!”

说完,他再次行礼,起身,倒退着离开了指挥大厅。

沉重的包铁木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将外界的光线与风声,再次隔绝。

大厅里,重新只剩下祖孙三人。

奥托握着那封冰冷的公文,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他看着父亲那平静得可怕的侧脸,终于忍不住,嘶声问道:“父亲!这…这就是帝国给我们的答复?!两万四千人,一个索罗斯家的监军,还有不知何时能到的粮草?!他们这是要我们…”

“够了。” 老侯爵缓缓打断了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的压力。他转过身,重新面向沙盘,背对着奥托和卡尔,只留下一个挺拔、孤独、却仿佛能扛起整个北境天空的、苍老的背影。

“帝国…有帝国的难处。” 老侯爵的声音,平静地在空旷的大厅中回荡,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疲惫与…更深沉的、无法动摇的坚持,“王都的勾心斗角,八大侯国的各怀鬼胎,南方的叛乱余孽,东海的波涛不宁…亲王殿下,能挤出两个师团,一支法师分队,已属不易。”

“至于亚摩斯·索罗斯…” 老侯爵微微停顿,语气中听不出喜怒,“他来,未必是坏事。至少,帝都的眼睛,能看到北境真实的样子。看到兽人的刀有多利,看到我们的血流得…有多快。”

“父亲!” 奥托的声音,因为激动和痛苦而有些变形,“可这仗…这仗还怎么打?!没有援兵,没有粮草,我们拿什么去守?!拿什么去消耗?!难道…真的要如他们所愿,用我霍亨索伦全族子弟,用北境数十万军民的血肉,去填平兽人的兵锋吗?!”

“那又如何?”

老侯爵猛地转过身!深蓝色的眼眸中,第一次,爆发出如同极地暴风雪般凛冽、狂暴、却又燃烧着永不屈服火焰的锐利光芒!那光芒,刺痛了奥托的眼睛,也震撼了卡尔的心灵!

“我霍亨索伦家族,受封北境,世镇‘铁壁’,已历三百一十七年!” 老侯爵的声音,如同惊雷,在大厅中炸响,带着一种铁与血铸就的、不容亵渎的骄傲与决绝,“三百多年来,多少霍亨索伦子弟的血,洒在了这道城墙下?多少先辈的骸骨,埋在了这片冻土里?!”

“我们的荣耀,是守出来的!是打出来的!是用兽人的头骨,和自家子弟的性命,堆出来的!”

“帝国可以猜忌我们,可以算计我们,可以给不起援兵,送不来粮草!”

“但——”

老侯爵一步踏前,那苍老却依旧如山般雄伟的身躯,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恐怖的威压!他盯着奥托,一字一句,如同用战斧凿刻在石碑上的誓言:

“只要我沃尔夫冈·冯·霍亨索伦还有一口气在!只要我霍亨索伦家族还有一个男丁能拿起剑!”

“兽人——”

“就休想,踏过‘铁壁’一步!!!”

“北境的天,塌不下来!要塌,也得先压垮我霍亨索伦全族的骨头!!!”

声震屋瓦,余音在大厅中隆隆回荡,经久不息。

奥托呆呆地看着父亲,看着父亲眼中那燃烧的、仿佛要焚尽一切绝望与阴霾的火焰,胸中翻腾的愤怒、悲凉、恐惧,竟奇异地,渐渐平息下去,化为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冰冷的…决绝。

是啊…帝国如何,亲王如何,索罗斯如何…那都是后话。

眼下,兽人的刀,已经架在了脖子上。

能依靠的,只有手中的剑,身边的袍泽,脚下的土地,和…血管里流淌的、属于霍亨索伦的、永不屈服的血。

卡尔更是热血沸腾,之前的不安与恐惧被祖父这斩钉截铁、气壮山河的誓言冲刷得干干净净!他猛地再次锤击胸膛,大声道:“祖父说的对!兽人想来,就让他们来!我霍亨索伦子弟,宁可站着死在城墙上,也绝不跪着生!”

老侯爵看着重新燃起斗志的儿子和孙子,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欣慰与痛楚交织的复杂光芒。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那狂暴的气势渐渐收敛,重新恢复了那种深沉的平静。

“仗,要打。而且要打赢。” 老侯爵走回沙盘边,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没有援军,我们就自己想办法。奥托,龙陨前方的消耗战,规模可以缩小,但必须更狠,更毒。我要你像狼一样,咬一口就跑,绝不纠缠。用最小的代价,换他们最大的混乱和伤亡。”

“卡尔,你的游猎部队,规模要扩大。不要只局限于西线。我要你的眼睛,盯住兽人主力军团的后方,他们的补给队,他们的落单小队,他们的指挥官营地!找到机会,就狠狠咬一口!记住,是咬一口,不是吞下去!我要让兽人睡觉都得睁着一只眼!”

“另外,” 老侯爵的目光,投向沙盘上,那片代表霍亨索伦家族直属领地的区域,“给基尔伯特发信,告诉他,之前订购的军械,我们要第一批,最急的一批。价格…可以再提三成。但交货时间,绝不能晚于十天。运送路线…让他们走‘老路’。”

“老路”,是霍亨索伦家族与基尔伯特家族之间,一条极少人知的、穿越复杂山地的秘密走私通道,虽然难走,但相对隐蔽。

奥托重重点头:“明白!我立刻去办!”

“还有,” 老侯爵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给我们在王都的‘眼睛’发信。让他们…盯紧那个亚摩斯·索罗斯。他出发的时间,行进路线,携带的物资明细,还有…他身边都有哪些人。我要知道,他带来的,除了那两万四千人,还有什么‘别的东西’。”

“是!” 奥托应下。

“至于粮草…” 老侯爵的眉头,深深蹙起,这是目前最棘手的问题。北境本就苦寒,产粮有限,大部分依靠南方输入。如今战事将起,商路断绝,后方输送又指望不上…

“发布领主征粮令。” 老侯爵的声音,带着一丝冷酷的决断,“北境所有贵族、商会、富户,按领地大小和资产比例,限期上缴存粮的六成。抗命不交,或囤积居奇者…以通敌论处,家产充公,人头挂上城墙!”

“同时,组织领地内所有还能动的人,包括妇女和老弱,上山采集一切可食用的野果、块茎,下河捕鱼。命令所有铁匠铺、工匠坊,停止一切民用生产,全部转为打造箭矢、修补兵甲。从今天起,北境…进入全面战时状态。”

一道道命令,冰冷,残酷,却是在绝境中,唯一能抓住的、微弱的生机。

奥托和卡尔肃然领命。他们知道,从这一刻起,北境将不再有和平,只有血与火的淬炼,只有生存与死亡的残酷角逐。

“去吧。” 老侯爵最后看了一眼沙盘上那片越来越近的暗红阴影,缓缓挥了挥手,“去做你们该做的事。让我…安静一会儿。”

奥托和卡尔对视一眼,同时躬身行礼,然后转身,大步离开了指挥大厅。他们的背影,在壁灯下拉得很长,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沉重的决绝。

沉重的木门,再次合拢。

大厅里,重新只剩下老侯爵沃尔夫冈一人。

他静静地站在巨大的沙盘前,背脊依旧挺直,如同“铁壁”防线上,那历经千年风雪、却永不倒塌的烽火台。

他缓缓地伸出手,拿起沙盘边上,一枚代表“断剑”骑士团的、小小的银色长剑模型,轻轻摩挲着冰凉的金属表面。

然后,他将这枚模型,郑重地,放在了沙盘上,那片代表着“龙陨隘口”核心区域的、最高处。

窗外,北风呼啸,越来越急,卷起漫天雪粉,敲打着厚重的玻璃窗,发出如同兽人战鼓般的、沉闷的声响。

天色,更加阴沉了。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下来,仿佛要与远处地平线上,那隐隐升腾的、不祥的暗红色烟尘,连接在一起。

山雨欲来。

不,是毁灭的风暴,已然在呼吸可闻的距离之外,张开了它那獠牙遍布的、血盆巨口。

而“铁壁”之后,那些注定要被推上祭坛的棋子们,已然绷紧了神经,握紧了刀剑,在沉默中,等待着…

那第一滴冰冷鲜血的落下。

与那之后,必将到来的、血与火的…

最终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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