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林斯的王宫,已从片刻前的喜庆殿堂化作了被死亡与恐惧冻结的冥域。焦糊与血腥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腥,顽固地附着在每一寸空气、每一幅帷幕、每一张惊恐失色的面孔上。格劳刻公主与国王克瑞翁焦黑扭曲的尸身尚未冷却,偏殿中那两具幼小、无声息的金发孩童的躯体,更是将这惨剧推向了连神灵都要为之侧目的极致。
伊阿宋瘫坐在主殿冰凉的玉石地面上,紫袍沾染了灰尘与不明污渍,金冠歪斜,昔日俊朗的面容因极致的惊骇、悲痛与难以置信而扭曲。他目光涣散地望向偏殿的方向,那里传来的、乳母终于冲破禁锢后发出的撕心裂肺的哭嚎,如同无数把烧红的铁钎,反复穿刺着他的耳膜与灵魂。他没有勇气走过去亲眼确认,但脑海中已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儿子们倒在血泊中的画面——那画面与格劳刻焦黑的尸体、克瑞翁僵直的身影交织重叠,构成一幅永世无法挣脱的、活生生的地狱图景。
“啊……啊啊——!!!”他终于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野兽般的哀嚎,双手死死抓住自己的头发,指甲深陷头皮,渗出鲜血。权力、荣耀、爱情、子嗣……他曾经渴望、拥有、又背叛的一切,在短短一日之内,被美狄亚以最残酷、最彻底的方式,在他眼前彻底碾碎,化为乌有。那金羊毛带来的光辉,如今看来,不过是引他向这无底深渊的、虚假的磷火。
宫殿内外,混乱到了极点。卫兵们手持武器,却不知所措;朝臣与宾客们惊恐万状,四散奔逃,或瑟缩在角落,仿佛那无形的诅咒仍在空气中蔓延;侍女们的尖哭声与男人的怒吼声混杂一片。无人敢轻易靠近那几处死亡的焦点,也无人知道,那个制造了这一切的复仇女神,此刻身在何方,又将带来何等后续的灾厄。
而在这一片末日般的混乱景象中,造成这一切的根源——美狄亚,已悄然立于王宫最高的露台边缘。山风猎猎,卷动她乌黑的长发与沾着点点暗红血迹的黑色袍袖,仿佛冥府吹来的旌旗。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复仇后的快意,也无弑子后的悲恸,那双深绿的眼眸如同两口彻底枯竭、连绝望都已冻结的深井,倒映着下方燃起的零星火把与奔逃的人影,却映不出丝毫波澜。
她的复仇已然完成。以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的、彻底湮灭所有退路的方式。科林斯再无她的容身之处,希腊世界亦将视她为比任何怪物都要可怖的禁忌。但她不在乎了。人性、伦理、归宿……所有这些枷锁,都已随着那柄短剑的挥落,与她两个儿子的生命一同,被她亲手斩断。
她抬起沾血的手,从怀中取出那枚始终随身携带的、雕刻着三面女神赫卡忒圣徽的古老护符。护符触手冰凉,其上沾染的鲜血更添几分邪异。她以指甲划破尚未愈合的腕间旧伤,让新鲜的、带着她无尽怨念与决绝的血液,滴落在护符之上。
“赫卡忒……深渊之主,岔路之女神,黑夜的指引者……”她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不再带有任何情绪,只是如同念诵一段必然生效的法则,“您卑微的、已献上最终祭品的仆人,在此祈求……请赐下您的龙车,引我脱离这污秽之地,前往那永恒的黑暗与遗忘之所……”
血液渗入护符,那三面女神的刻痕仿佛活了过来,开始流转起幽暗的光芒。一股远比在科尔基斯或伊俄尔科斯时更加强大、更加原始的黑暗力量,自虚空中被引动,响应着她的呼唤。
天空,原本被夕阳余晖染成的凄厉血红,骤然被一片更加深邃、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所侵蚀!那不是云,而是空间的裂隙,是倪克斯领域被强行撕开的一角!伴随着令人灵魂战栗的、仿佛来自太古时空的龙吟,一辆由两条巨大无比的、鳞片闪烁着幽冥之火的暗影巨龙牵引的漆黑战车,破开黑暗,缓缓降临至露台上空!
战车通体由某种非金非木、吸收光线的材质打造,其上镌刻着无数象征着黑夜、魔法与死亡的古老符文。它无声无息地悬浮着,散发出冰冷而威严的气息。
美狄亚最后看了一眼下方那片她亲手制造的、仍在持续发酵的混乱与痛苦,目光在伊阿宋那崩溃的身影上停留了微不足道的一瞬,那里已激不起她心中丝毫涟漪。她不再犹豫,黑袍拂动,身形轻盈地跃上那辆赫卡忒的龙车。
龙吟再起,暗影巨龙摆动身躯,拉着战车,调转方向,猛地扎回那片被撕裂的黑暗天幕之中!如同水滴融入大海,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科林斯上空那片渐渐弥合的空间裂隙,以及地面上无数仰望着天空、脸上写满恐惧与茫然的凡人。
龙车远去,带走了复仇的魔女,也带走了一个时代最后的、扭曲的传奇。
许多年后,有零星的传说在爱琴海沿岸流传。有人说,在倪克斯最浓重的夜晚,偶尔能看到一辆被暗影巨龙牵引的黑车掠过天际,驶向世界尽头的未知之地。有人说,美狄亚最终去往了赫卡忒的永恒神域,成为了侍奉那位黑暗女神的某种永恒存在,与黑夜、魔法与亡魂为伴。也有人说,她在某个远离人烟的荒岛上,建立了一座只属于她自己的、被诅咒的宫殿,永远禁锢在亲手造就的罪孽与孤独之中。
但无论哪种传说,都再无人知晓她确切的下落。她就此从希腊的舞台上彻底消失,如同投入冥河的石块,只留下一圈圈不断扩散、却终究会归于平静的、关于恐怖与悲剧的涟漪。
而伊阿宋,这位曾经的阿尔戈英雄,金羊毛的夺取者,在经历了妻死、岳亡、子弑的连环惨剧后,虽因神裔血脉未曾立刻死去,但他的灵魂已然随着科林斯的那场血案一同枯萎。他被科林斯的新统治者(克瑞翁的继任者)驱逐,如同丧家之犬般辗转于希腊各城邦,却无人再愿意接纳这个身负可怕诅咒与污点的“英雄”。往日的伙伴对他避之不及,民众视他为灾星。
他最终回到了伊俄尔科斯,那个他付出一切代价才夺回,却又因美狄亚的阴影而从未真正安稳统治过的故土。然而,这里也已物是人非。他孤独地徘徊在废弃的阿尔戈号旁,那艘曾承载着他无限荣耀与梦想的船只,如今只剩下被海风侵蚀的残破龙骨,如同他自身的写照。
在一个风雨交加的黄昏,有人看见他醉醺醺地倒在阿尔戈号的朽木之下,手中紧握着一缕从金羊毛上扯下的、早已失去光泽的绒毛,口中反复喃喃着无人能懂的名字,或许是美狄亚,或许是格劳刻,或许是他那两个早夭的儿子。
翌日,风雨停歇,人们发现曾经的英雄伊阿宋,已在那艘象征着他一生荣辱的破船残骸下,悄无声息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一块从船首像上脱落的、沉重的朽木,恰好砸在了他的胸口。
是意外?是自杀?还是那跨越生死、如影随形的诅咒最后的低语?
无人知晓,也无人真正关心。
英雄的时代,似乎随着那辆驶入永恒黑夜的龙车与这艘彻底腐朽的阿尔戈号,一同落下了布满尘埃与血污的帷幕。
我,天道,默观此终局之凄惶。美狄亚乘龙车遁入黑暗,其人性尽泯,化为神话中永恒的复仇符号与黑暗化身。伊阿宋潦倒而终,其一生由荣耀始,以污秽与孤寂终,印证了命运之无常与因果之酷烈。金羊毛失其辉光,阿尔戈号化为朽木,一段由爱生恨、因欲成孽的史诗,终在血与泪的冲刷下,散作历史的尘埃与夜风中几不可闻的叹息。奥林匹斯诸神依旧高踞云端,凡间的悲欢离合,于他们而言,不过又是一场可供玩味、或引以为戒的戏剧。唯余命运之轮,依旧在无声转动,碾过英雄的骸骨与凡人的希冀,驶向不可知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