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文选持节出京,率一千五百京畿武备司精兵,南下的消息如一道惊雷,在某些不为人知的隐秘渠道,先于钦差仪仗到达江浙官场。
杭州城,巡抚衙门签押房。
浙江巡抚毛不易,看着案头堆积如山的请罪和陈辩折子,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这些折子来自布政使、按察使,乃至下头的知府、知县,内容大同小异。
无非是痛陈自身“失察”、“无能”,恳请朝廷处分,但字里行间又都在极力撇清,自身与冯双礼之案的关联,仿佛人人都是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
“滑不溜手,个个都是人精!”毛不易将一份按察使司佥事,陆之谦的折子丢开,那折子里甚至引经据典,暗指冯双礼“年轻气盛,或有不谨之处,方授人以柄”。
幕僚低声道:“抚台,如今各衙门几乎无心公务,人人自危,都在忙着写这些东西,连…连左布政使赵文渊赵大人,都告了病,说是‘惊惧交加,旧疾复发’。”
“惊惧交加?”毛不易冷笑一声。
“他是怕京城来的这位爷,把刀砍到他那些‘故旧门生’头上,牵连到自己吧?”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积雪依旧未化,喃喃道:“朝廷这次是动了真怒,首辅想让我戴罪图功,陛下给了白文选兵权,这架势……不是来查案的,是来刮骨疗毒的!”
他沉吟片刻,吩咐道:“去,以巡抚衙门的名义,再下一道钧令:各司、府、县官员,务必恪尽职守,维持地方安定,保障漕运、盐务、市舶等诸事顺畅。
若因推诿懈怠再生事端,本抚定当严参不贷!另外……”
他忽然转身贴耳对幕僚,低声道:“让我们的人,暗中查一查,冯双礼抵达杭州后,除了召见工匠,还接触过哪些人,特别是……官面上的人。”
毛不易很清楚,他现在和这些官员一样,都在一艘船上。
船若沉了,谁都跑不了,但他这个船长,必须比其他人,更早看清礁石在哪里。
布政使司衙门后宅,左布政使赵文渊确实“病”了,他靠在暖榻上,面色灰败,对着前来探视的右布政使,王衡远长吁短叹:“衡远啊,你我同僚多年,当知我为人。
我一向谨小慎微,于钱粮度支上从不敢有半分懈怠,那些商贾,逢年过节送些冰敬、炭敬,不过是官场惯例,我何曾与他们有甚深交?
如今倒好,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那起子胆大包天的混账,竟敢谋害钦差!这是要把我们浙江所有官员都拖下水啊!”
王衡远心中冷笑,赵文渊收受沈继荣“孝敬”,那几幅前朝古画难道只是“惯例”?
但他面上却是一派沉痛:“赵公所言极是!此事着实令人发指。如今朝中新贵白文选携雷霆之势而来,只怕不肯细辨是非,要行那‘宁枉勿纵’之事啊。”
他试探着问道:“赵公与京城房相有旧,不知可否……”
赵文渊连连摆手,咳嗽了几声:“避嫌,此刻当避嫌啊!一切…一切但凭朝廷明断吧。”
他心中悔恨,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贪图那点“雅好”,如今只盼着那些商贾手脚干净,别把自己牵扯太深。
按察使司衙门,按察使沈德彰与副使林峰、佥事陆之谦三人对坐,只是气氛比屋外更冷许多。
沈德彰面色铁青:“朝廷钦差死在杭州,我按察使司治安地方、纠劾百官之责首当其冲!林峰,你主管刑名,那‘走水案’的勘验文书,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
林峰心头一紧,硬着头皮道:“回禀臬台,现场确系火烧痕迹,仵作也验明冯御史是烟熏窒息而亡…至于烛火倾倒,乃是…乃是依据现场残迹推测…”
“推测?放你娘的狗臭屁!”沈德彰猛地掀翻案上的茶盏,瓷片崩了一地,唾沫星子溅了林峰满脸。
“收了多少银子,让你连祖宗的项上人头都敢赌?这等连三岁孩童都瞒不过的鬼文书,你也敢往内阁递?!”
他上前一步,指尖几乎戳到对方眉心上:“你当首辅是睁眼瞎,还是当陛下是聋子?!
冯双礼是钦命来的,你这烂心肺的东西,是想把咱们浙江官场上下,都捆在你这贪赃枉法的贼船上,一起拖到西市砍头吗?!”
“猪油蒙了心的狗才!收了黑钱就敢捏造假文书,真当朝廷的刀是烧火棍?!今日你敢糊弄内阁,明日是不是连陛下的圣旨都敢篡改?!我看你这颗脑袋,是不想要了!”
眼见沈德彰越来越暴怒,佥事陆之谦忙打圆场:“臬台息怒,当时…当时杭州府报上来便是如此,我等也只是按例转呈。
或许…或许其中真有我等,未能查知的内情…” 他话里有话,眼神瞟向林峰。
林峰心中大骂陆之谦滑头,却也不敢辩驳,只能低头认错:“是下官失察,请臬台责罚。”
沈德彰看着手下这两员“干将”,心中一片冰凉。
他何尝不知道这案子水深?他自身也算得上清廉,但底下的人呢?杭州府呢?还有都指挥使司那边……。
他们是否收了商贾的好处,在其中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甚至参与了灭口?他现在看谁都觉得可疑,仿佛每个人脸上都写着“同谋”二字。
“罢了!”沈德彰无力地挥挥手。
“都回去,把钦差抵达杭州后,所有与他可能有关的卷宗、人员往来,再细细梳理一遍!等新钦差到了,他要问什么,我们要能答得上来!现在自救尚且不暇,就别想着互相推诿了!”
............
而在杭州卫指挥使司,都指挥使杨震看着兵部发来的,要求他“密切配合钦差白文选,保障其安全及政令畅通”的行文,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与身旁的都指挥同知,郭明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石固城呢?”杨震沉声问,石固城是杭州卫指挥使,也是陈仰宗走私生意的保护伞之一。
“告假了,说是家中老母病重。”郭明低声道。
“大人,白文选带着京营兵来,这意思……是不是信不过我们本地卫所?”
杨震冷哼一声:“人家前任死得不明不白,换了你,你敢信吗?”
他站起身,按着腰刀,“告诉弟兄们,都给老子打起精神!从今天起,严守营盘,没有我的手令,一兵一卒不得擅动!
还有约束好底下人,谁也不准再跟那些商船、私港有什么瓜葛!谁要是这个时候给老子惹麻烦,军法从事!”
他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文官们或许还能写折子辩解,他们武将若是被卷入这等谋逆大案,那就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西湖边,沈府。
暖阁内依旧温暖如春,但沈继荣、赵弘文、陈仰宗三人的脸上,却再无之前的从容,谁能想到朝廷会这般酷烈。
“一千五百武备司精兵…好大的手笔!这白文选是来做钦差的,还是来打仗的?”赵弘文脸上的肥肉抖了抖,要说不害怕那是假的。
陈仰宗同样焦躁:“妈的,老子的船现在动都不敢动!市舶司那边也传来消息,说是要严查,过往的‘惯例’都不管用了!”
沈继荣缓缓拨动着茶盏,眼神阴鸷:“朝廷这是要动真格的了,毛不易在拼命撇清,三司官员人人自危…我们,已经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他看向赵弘文:“赵兄,北京李观鱼那边,还没有回信吗?”
赵弘文摇头:“信是送出去了,但…只怕远水难救近火,白文选不日即到,他若真拿着’尚方宝剑‘乱砍,…我们那些摆在明面上的生意,首当其冲!”
沈继荣沉默良久,终于咬牙道:“通知下去,所有能见的账册,立刻处理干净!牵扯进来的那些人,该送走的送走,该…‘闭嘴’的,让他们永远闭嘴!
尤其是和钦差之死有直接关联的人,决不能留下任何把柄!”
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新来的钦差要查,就让他查!但只要找不到确凿证据,他就动不了我们的根本!别忘了,我们背后的那些势力,也不全是死人!”
杭州城,这座大运河最南端的繁华之地,在白文选抵达之前,已然被恐惧、猜疑和自救的狂热所笼罩。
一场无形的风暴,在官场与商界的每一个角落酝酿,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那柄来自帝都的利刃落下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