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排档的饕餮盛宴终于接近尾声。桌上的盘子大多见了底，只剩下些许汤汁和残渣。啤酒瓶空了好几个，歪倒在桌边。每个人都吃得额头冒汗，脸颊泛红，胃里被热辣鲜香的食物填得满满当当，一种餍足的、懒洋洋的惬意弥漫在每个人身上。北京的奔波劳顿，似乎真的被这顿地道的港味给熨平了，只剩下饱腹后微微眩晕的幸福感。
回到洗衣街二楼后座，那股满足感更加具体。有人瘫在沙发上不愿动弹，有人摸着肚子踱步消食，空气中还残留着刚才带回来的食物余香，混合着旧屋特有的气息。大家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声音都带着饱餐后的松弛和困意。简单地归置了一下从北京带回的行李，将一些急需处理的物品拿出来，其余的便暂且堆在角落，留待明天再细细整理。
夜深了，该各自回家了。Rose安排了车，她自己开车送家驹、家强和乐瑶回深水埗苏屋邨，另一位朋友则负责送阿paul和世荣。
在楼下告别时，夜风微凉。阿paul拍了拍家驹的肩膀：“早点休息，忙完两日去泰国！” 世荣也温和地笑着点头。家强则打着哈欠，含糊地说：“晚安晚安，我要睡到天昏地暗……” 笑声在安静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清晰。乐瑶朝阿paul和世荣挥挥手：“路上小心。”
坐进Rose那辆保养得不错的旧丰田车里，乐瑶坐在副驾驶，家驹和家强坐在后排。车子驶入深夜的香港街道，窗外流光掠过，车内一时安静，只有引擎低鸣和电台里飘出的轻柔粤语老歌。
吃饱后的温暖和微醺感让乐瑶心情很好，她想起什么，眼睛弯了起来，转头对Rose说：“Rose，有嘢俾你。”
她从随身带着的那个深不见底的羽绒服内袋里，先掏出一个用软布简单包裹的小东西，递给Rose。“喺北京行街嗰阵，见到有师傅做手工银饰，唔知系咪十足银，不过手工几好。我见只款几衬你，就订咗只镯。”
Rose有些意外，接过布包，趁着红灯停下，小心打开。里面是一只宽窄适中的开口银镯，表面是柔和的哑光，没有过多花纹，只在镯子内壁，可以看到手工敲打出的、并不十分规整却充满拙趣的几个小字：“韵珊，平安顺遂”。韵珊是Rose的中文本名，平时极少用到。
Rose看着那行字，愣了一下，手指轻轻摩挲过冰凉的银面和凹凸的刻痕，眼神瞬间柔软下来，嘴角扬起一个真切而感动的笑容。“傻女，使乜咁破费。……好靓，我好钟意。多谢你，haylee。呜呜呜...我好中意呀~” 她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暖意和搞笑女的气质。
乐瑶笑得更开心了，眼睛完成月牙，闪着光。看到Rose喜欢，她比自己收到礼物还高兴。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通往苏屋邨的路上，深夜的香港渐渐宁静。乐瑶从那种分享礼物的开心情绪中稍稍平复，想起还有东西没给。她再次把手伸进那件仿佛百宝袋般的羽绒服内袋，掏出了那个用手帕仔细包好的小包。
“啊，仲有。” 她转过身，笑容依旧明亮，将手帕包递向坐在后排中间位置的家驹。“喺北京整戒指嗰阵，我谂住整多几只简单嘅，大家当个小纪念。”
家驹抬眼，看着她递过来的手帕包，似乎有些意外这份突如其来的礼物。他顿了一下，才伸手接过。手帕很软，里面包裹的东西小而轻，带着她指尖的温度和一点点金属的微凉。
乐瑶解释道，语气轻快：“一共整咗十只，都系活口嘅，好细只，面头刻咗‘别安’两个字。” 她略作停顿，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自己放在腿边的书包，那里面的夹层，已经悄悄躺了一枚。“……其中有四只，喺背面近开口嘅地方，刻咗个‘黄’字。有一只刻咗‘叶’字。剩低五只就乜都冇刻。”
她没有说为什么是“别安”，也没有解释为何“黄”字有四枚而“叶”字只有一枚。有些心照不宣的关联，似乎无需言明。她只是笑眼弯弯地看着家驹，那笑容干净而诚挚，带着一种完成了某件有意义小事的满足感，和与亲近之人分享成果的单纯快乐。
家驹低下头，就着车内仪表盘和窗外流过的昏暗光线，轻轻打开了手帕。九枚几乎一模一样的、泛着温润哑光的银戒指显露出来。它们静静地蜷在手帕中央，细小，朴素，却因为整齐的排列和隐约的刻痕而显得郑重。
他伸出食指，拨弄了一下，随意拿起其中一枚。指腹立刻感受到银圈的光滑和那“别安”二字凹陷处的细微纹路。他对着光线稍亮的方向侧了侧，看清了那并排的篆体字，古朴，甚至有些笨拙的笔触，却奇异地与他记忆中某些滚烫的旋律和呐喊重叠。指尖在内圈探寻，很快触到一个更小、更深一点的刻痕——是个“黄”字。他的动作微微一顿，目光在那枚小小的戒指上停留了几秒，眼底深处的平静湖面，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极细小的石子，漾开一圈难以察觉的涟漪。没有太多的表情变化，只是那惯常显得有些疏离或沉思的眉眼，在昏暗光线下似乎柔和了一瞬。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手帕连同戒指小心拢好，握在掌心。那微凉的金属质感，似乎慢慢被体温焐热。
后排的家强已经迫不及待地探头过来：“戒指？我都有份？快啲俾我睇下！” 他从家驹手里接过手帕包，就着窗外忽明忽暗的光线，兴致勃勃地分辨起来。“呢只有字……‘黄’！呢只都有！……‘叶’字呢？哦，呢度，呢只俾世荣……” 他像寻宝一样，将刻了姓氏的戒指逐一找出，捏在指尖仔细端详，脸上是纯粹得到礼物的小孩般的开心，“几得意喔，系银嘅？”
乐瑶笑着点头：“师傅话系足银，不过手工粗糙啲。”
“糙先有味道啊！”家强很满意，立刻将一枚刻着“黄”字的戒指套在自己右手小指上，大小正好，他得意地晃了晃手指。
Rose从后视镜里看着后座的情景，又瞥了一眼身边乐瑶那带着期待和笑意的侧脸，忍不住莞尔，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你呀，去一趟北京，心思倒系越发细腻周到了。” 语气里是满满的欣慰和了然。
乐瑶只是抿嘴笑，没反驳。她重新转回身坐好，手指无意识地捏了捏书包带子，里面那枚同样刻着“黄”字、却被她私自扣下的戒指，正安静地躺在夹层深处，贴着内衬，仿佛也沾染了她的体温和一点点心虚的甜蜜。她分不清自己留下这枚，是出于某种隐秘的占有欲，还是仅仅想保留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与这段旅程相关的念想。
车子转过一个弯，苏屋邨那片熟悉的楼宇轮廓已在不远处。深夜归家，带着远行的风尘与收获，也带着朋友间简单却用心的礼物。那九枚小小的银戒指，如同九个沉默的句点，为这趟充满汗水、呐喊、波折、震撼与温情的北京之行，画下了一个具体而微、闪着柔和银光的注脚。而属于每个人的那一枚，连同其上的“别安”二字以及或许存在的姓氏刻痕，也将随着他们，融入往后的岁月与旅程中。
车子平稳地停在苏屋邨那栋熟悉的旧式大楼门前。深夜的街道格外安静，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夜班巴士驶过的声音。昏黄的路灯将楼房的阴影拉得很长。
家驹和家强率先下车，转到车尾打开后备箱。里面塞着他们从北京带回的行李——家驹那个贴满航空公司标签的旧款硬壳行李箱，家强颜色更花哨些的旅行袋，还有乐瑶那个看起来不大却很能装的深色双肩包和小行李箱。两人默契地各自取出行李，放在人行道边。金属轮毂和水泥地面接触，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乐瑶也从副驾驶座下来，绕过车头，走到Rose那边的车窗旁。Rose降下车窗，夜风带着凉意吹进来。
“今晚辛苦你啦，Rose。早点返去休息。” 乐瑶弯下腰，对驾驶座上的Rose说，脸上是真诚的感激。
“傻女，同我讲呢啲。” Rose笑着摆摆手，目光扫过站在乐瑶身后几步远、正拉着行李箱的家驹，又回到乐瑶脸上，眼神里带着一丝了然和温柔的嘱咐，“你哋都早点冲凉休息，北京返来肯定攰到散。”
“知道啦。” 乐瑶点点头，又朝车里的Rose挥挥手。
Rose升起车窗，丰田车悄无声息地滑入夜色，尾灯的红光渐渐远去。
乐瑶转过身。家驹和家强已经拉好了自己的行李箱，站在路边等她。三人之间没有多话，只是自然地汇合，朝着大楼那扇熟悉的、刷着绿漆的铁闸门走去。铁闸有些重，家驹伸手拉开，发出“吱呀”一声响，在空旷的楼道入口处回荡。
因为带着行李，谁也没提议爬楼梯。他们转向一侧的电梯间。老式住宅楼的电梯空间不大，三人和行李进去，便显得有些拥挤。金属门缓缓合拢，将外界夜色隔绝。电梯运行时有轻微的嗡嗡声和缆绳摩擦的响动，头顶的日光灯管发出稳定但不算明亮的光，照亮这个狭小上升的空间。没有人说话，只有呼吸声和电梯运行的机械声响。一种归家后彻底的疲惫与放松，混杂在沉默的空气里。
“叮”一声轻响，三楼到了。
电梯门打开，楼道里一片昏暗，只有尽头窗户透进一点点街灯的光晕。大部分的住户门缝下都没有灯光透出，显然早已歇息。夜晚的居民楼有一种特别的宁静，并非绝对的无声，而是各种生活声响沉淀下来后的底噪：隐约的、不知哪家传来的电视节目尾声，极细微的流水声，还有……一阵细细的、时断时续的婴儿啼哭，从某一扇门后传来，紧接着是女性压低嗓音的、温柔而绵长的哄拍声：“哦……哦……乖乖睡啦……” 那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轻轻回荡，充满了日常生活的烟火气与温情。
这熟悉的声音让乐瑶一直有些飘忽的心，彻底落回了实处。这就是家，不是旅途中的宾馆，不是演出的后台，也不是喧闹的宴席，而是有着邻居、婴啼、哄睡声的、最平凡也最安稳的角落。
她走到自己家门前，从书包侧袋摸出钥匙。家驹和家强的家就在隔壁，两人也停下了脚步。
乐瑶转过身，对站在昏暗光线里的家驹和家强轻声说：“好好休息一日啦，你哋都攰嗮。”
家强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含糊应道：“知道啦，你都早点睡。”
家驹站在稍后一点，手里还拉着行李箱的拉杆。他看向乐瑶，点了点头，声音在安静的楼道里显得低沉而清晰：“嗯。早投。”
“早投。” 乐瑶也轻声回应，对他笑了笑，然后转身，将钥匙插入锁孔，轻轻转动。
“咔哒。”
门开了，熟悉的家的气息涌出来。她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回头，看着家驹和家强也拿出钥匙，打开了隔壁的门。门缝里泄出温暖的灯光，隐约传来黄妈妈还没睡的询问声：“返来啦？”
家强应了一声，拖着行李进去了。家驹在进门之前，又回头看了她这边一眼。两人的目光在昏暗的楼道里短暂交汇，没有多余的话语，只是很轻地、几乎不可见地，再次点了点头。
然后，他转身进了屋，门轻轻合上。
乐瑶也闪身进了自己家，反手关上门，将一夜的尘埃与疲惫，以及所有属于北京的记忆与悸动，都暂时关在了门外。门内，是只属于她自己的、安静而安全的小小世界。她靠在门板上，深深吸了一口家中熟悉的气息，彻底放松下来。
楼道重归寂静，只有远处那温柔的哄睡声，还在继续，像一首永不落幕的摇篮曲，守护着这寻常巷陌里的，一个个安稳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