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下,陈锐用锅底灰调的墨水,在粗草纸上写下命令。笔是竹签削的,写起来刮纸,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春蚕啃桑叶。
“命令:即日起,‘星火’网络现存两个加工点,于三日内完成拆解。所有设备、工具、图纸,按《应急隐蔽预案》就地掩埋或分散藏匿。技术骨干化整为零,潜入指定村庄,执行‘师傅带徒弟’计划……”
写到这里,他停住了笔。墨水滴在纸上,洇开一团黑。
窑洞里很静。能听见隔壁齐家铭的咳嗽声——自从小林牺牲,这个平时话不多的技术负责人就病了,夜里咳得撕心裂肺,白天却照常工作。
赵守诚推门进来,手里端着碗黑乎乎的汤药:“老陈,命令发下去了?”
“还没写完。”陈锐把笔放下,“老赵,你说……咱们这一步,是对是错?”
拆解最后的加工点,意味着根据地短期内再也无法集中生产任何像样的武器。那些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土镗床”、模具、量具,都要埋进土里,或者拆成零件藏到老百姓的炕洞、灶膛、咸菜坛子里。
赵守诚把药碗放在桌上,在他对面坐下:“不是对错的问题,是生死的问题。鬼子‘剔骨’的刀子已经架脖子上了,咱们还抱着那两个点不放,就是等死。”
“可这一拆,什么时候能再建起来?”
“建不起来,就不建了。”赵守诚的声音很平静,“老陈,你总说‘星火’的真谛是技术扎根群众。那就让它彻底扎下去,扎到鬼子的刀子够不着的地方。”
陈锐沉默了很久,最终在命令末尾签上名字。赵守诚也签了。两张纸,决定了一个苦心经营数年的技术体系的命运。
命令送出去了。像一块石头扔进死水潭,激起圈圈涟漪。---
第一个接到命令的是李老栓。
这个五十多岁的老铁匠,自从用硫磺换粮事件后,整个人瘦了一圈,但眼睛更亮了。他带着两个徒弟,在自家后院的菜窖里,对着那台用了三年的“土镗床”发呆。
“师傅,真……真拆啊?”大徒弟狗剩摸着冰凉的铸铁床身,声音发颤。
这台床子是他们一锤一锤打出来的。床身用的是从铁路上扒来的钢轨,丝杠是齐家铭亲自画的图,刀头是赵老三用废枪管改的。用它加工过上百根迫击炮管,炸掉了鬼子七个碉堡。
“拆。”李老栓只说一个字。
他从工具箱里拿出扳手、榔头、撬棍。动作很慢,但很稳。先卸刀架,再拆丝杠,然后是导轨、床身、底座……每拆下一个零件,都用油布仔细擦干净,涂上猪油——根据地找不到黄油,猪油也能防锈。
零件摆了一地。狗剩和小徒弟铁蛋在旁边看着,眼圈红了。
“哭啥?”李老栓头也不抬,“家伙什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咱们还记得怎么装回去,它就没死。”
拆完,三人把零件分别包好。床身太大,埋进菜窖深处;丝杠和导轨塞进柴火堆;刀架和工具箱埋到猪圈底下;最精密的几个小零件,用油纸裹了,塞进墙缝。
干完活,天已经黑了。李老栓洗了手,在炕沿上坐下,对两个徒弟说:“从明天起,你俩分开。狗剩去赵家洼,铁蛋去王家沟。去了别声张,先在村里找活干——打锄头、补锅、修犁头。等站稳了,物色两个靠得住的后生,把咱们的手艺传下去。”
“传啥?”狗剩问。
先传最基础的。”李老栓掰着手指头,“怎么看火候,怎么锻打,怎么淬火。别的一步一步来。记住,教徒弟不光是教手艺,还得看人品。心不正的,手再巧也不教。”
“那……要是鬼子来了……”
“鬼子来了就藏起来。”李老栓说,“咱们现在是老百姓,打铁的,补锅的。只要你们不露马脚,鬼子认不出来。”
两个徒弟重重点头。
第二天一早,两人背着简单的行李走了。李老栓送到村口,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晨雾里。回来时,他路过村后的老坟地,那里添了三座新坟——是石疙瘩村惨案后,民兵帮着埋的尸。
他在坟前站了很久,最后轻声说:“乡亲们,你们等着。等打跑了鬼子,我给你们打最好的墓碑。”---
与此同时,在更深的山里,另一种变化正在发生。
马家峪是个只有二十几户人家的小村,藏在两座陡峭的山峰之间,进村只有一条羊肠小道。村里最老的人是瞎眼刘大娘,七十六岁,儿子死在台儿庄,孙子跟着八路军走了。
刘大娘眼睛瞎了三十年,但耳朵灵,手巧。她会编筐,会纳鞋底,还会用草药给人治头疼脑热。
这天晌午,村里来了个生人,是李水根带来的。生人很瘦,戴着破毡帽,背个褡裢,自称是逃难来的皮匠,会补皮袄、修马具。
皮匠在村里住下了,租了刘大娘家的西厢房。白天给人补皮货,晚上就着油灯看书——书是《千字文》,破得没边了。
住了半个月,皮匠跟村里人熟了。有人找他补皮袄,有人找他修马鞍,他都笑眯眯地接下,活做得细,价钱也公道。
一天夜里,刘大娘敲开西厢房的门,手里端着一碗热汤。
“皮匠,喝口汤,暖暖身子。”
皮匠接过,连声道谢。
刘大娘没走,在炕沿上坐下,忽然低声说:“后生,你不是皮匠吧?”
皮匠手一颤,汤洒出来些。
“大娘,您这话……”
“我眼瞎,心不瞎。”刘大娘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些黑褐色的粉末,“这是你前天补马鞍时,从褡裢里掉出来的。我摸出来了——这是火药,还是配得挺讲究的火药。”
屋里死一般寂静。油灯的火苗跳动着。
过了很久,皮匠才开口,声音很轻:“大娘,您……您怎么知道是火药?”
“我爹是猎户,我从小帮着配火药。”刘大娘摸索着捻起一点粉末,放在鼻子下闻了闻,“硝七成,硫两成,炭一成。就是这个配比。你这炭……是柳木炭吧?比松木炭劲儿大。”
皮匠彻底愣住了。他确实是“星火”网络的技术员,真名叫周明,原是北平一家火药厂的学徒,抗战爆发后投奔根据地。这次奉命潜入马家峪,任务就是寻找可靠群众,传授基础的火药配制技术。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个瞎眼老太太,居然是个行家。
“大娘,您既然看出来了,我也不瞒您。”周明压低声音,“我是八路军的技术员,来这儿是为了……”
“为了教人配火药,造手榴弹,打鬼子。”刘大娘接过了话,“对吧?”
“……对。”
刘大娘沉默了。她摸索着把布包包好,塞回怀里,起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停住:“后生,你要教,就好好教。这村里的人,祖祖辈辈都是老实庄稼汉,没坏心眼。我孙子……也在你们队伍里。”
第二天,周明开始“教徒弟”。不是开课,是闲聊式的。
他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给人补皮袄,旁边围着几个后生。他一边补,一边随口说:“这皮子啊,跟配火药一个理——料要真,配比要准,功夫要细。皮子料假了,穿不住;火药配比不准,要么不响,要么炸膛。”
后生们听得有趣,问:“皮匠叔,您还懂火药?”
“懂一点。”周明笑笑,“我爹是猎户,教过我。就说这硝吧,得从老墙根底下刮,颜色要白,味儿要冲。硫磺得挑结晶亮的,杂质少的……”
他讲得很慢,很浅,但都是干货。后生们当故事听,却记在了心里。
几天后,刘大娘把周明叫到屋里,关上门,从炕洞里掏出个陶罐。
你看看。”
周明打开陶罐,里面是配好的黑火药,颗粒均匀,色泽纯正。他捻起一点在指尖搓了搓,又凑到鼻子下闻,眼睛亮了:“大娘,这火药的成色……比我们兵工厂的还好!”
“我按你教的法子,又改进了点。”刘大娘摸索着坐下,“硝要炒三遍,硫要磨七遍,炭要过细箩。还有,配的时候要朝一个方向搅,不能乱搅——这是我爹传的诀窍。”
周明捧着陶罐,手微微发抖。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真正的技术,从来不在书本上,不在工厂里,而在千千万万普通人的手里。只是这些“手艺人”不知道,自己掌握的东西,能用来打鬼子。
“大娘,”他郑重地说,“我想请您……当老师。”---
这样的场景,正在根据地的各个角落悄悄发生。
在赵家洼,一个自称逃荒木匠的人,开始教年轻人怎么用硬木做简单的夹具和模具。
在王家沟,一个“走方郎中”在给人看病的同时,讲解怎么用常见的草药处理伤口、防止感染——这些都是战地救护的宝贵知识。
在更偏远的羊角岭,几个“猎户”传授如何设置陷阱、如何利用地形隐蔽、如何在野外辨别方向。
李水根骑着那匹瘦马,在山里转了半个月,把看到的一切记在心里。回到指挥部,他向陈锐汇报时,语气里带着惊奇:“陈部长,有些事……不用咱们教,老百姓自己就会了。”
他讲了个例子:有个村的民兵,用掏空的石臼当捣药器,用旧棉袄内胆当过滤网,配出的火药居然不比正规作坊的差。还有的村,用风筝线拴上小石子,测试风向和风速,给土炮瞄准用。
“以前是咱们教群众,现在是群众教咱们。”李水根感慨,“有些土办法,咱们想都想不到。”
陈锐听着,心里的那块石头慢慢放下了。他走到窑洞外,看着远山。五月了,山峦开始泛绿,焦黑的土地上冒出星星点点的草芽。
齐家铭从旁边走来,手里拿着那份沾血的图纸。他的病还没好,脸色苍白,但眼睛很亮。
“陈部长,改进方案整理出来了。”他把一沓纸递过来,“我简化了图纸,加了很多示意图,不识字的人看图也能懂七八分。”
陈锐接过。图纸画得很仔细,每个零件都有三视图,旁边还画了小人演示怎么安装、怎么操作。
“老齐,你……”
“我没事。”齐家铭打断他,“小林用命保下来的东西,不能糟蹋了。我已经物色了三个年轻人,明天开始教。教他们怎么看图,怎么算尺寸,怎么动手做。”
他顿了顿:“只要还有一个人学会,这技术就断不了。”
夕阳西下,两人并肩站着。远处村庄升起炊烟,虽然稀薄,但毕竟是炊烟。
陈锐忽然想起延安那位首长的话:“你们搞的‘星火’,也许不只是为了造几颗子弹,它可能是在为将来,准备一种新的‘火种’。”
现在他明白了。这火种不是技术本身,而是普通人掌握技术、改变命运的信念。只要这信念还在,火就灭不了。
夜深了。赵守诚还在灯下看名单——是内部所有能接触到核心情报的人员名单。他的目光在一个名字上停留了很久。
那个名字的主人,此刻正躺在炕上,睁着眼睛看着屋顶。枕头下压着一封信,是鬼子用他老婆孩子的命逼他写的。信还没送出去,但他知道,迟早要送。
窗外的月光很淡,照在他脸上,映出一片惨白。
真正的剔骨,从来都是先从内部开始的。只是这一次,拿刀的人和被剔的人,都流着一样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