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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家铭这辈子从没这么脏过。

他趴在一条废弃的引水渠里,浑身糊满黑泥,腐烂的枯叶粘在头发上。身下是冰冷的渠底石板,缝隙里长着滑腻的青苔。在他旁边,赵老三正用一把短柄铁锹,小心翼翼地挖开渠壁上一块松动的石板。

“慢点……再慢点……”齐家铭压低声音,眼睛死死盯着石板边缘。

赵老三的手很稳。这个大字不识的老铁匠,在摆弄钢铁时有一种近乎艺术家的精准。石板被轻轻移开,露出后面一个不大的空洞——这是几年前挖渠时留下的施工缝隙,后来被山洪冲来的泥土半掩,现在成了绝佳的藏匿处。

两人从渠里拖出两个油布包裹。一个包里是那台改进过的“土镗床”的核心部件——丝杠、导轨和特制刀头;另一个包里是沈墨文留下的那套绘图工具,还有一摞用油纸仔细包裹的图纸。

“先把丝杠放进去。”齐家铭指挥着,声音在狭窄的渠洞里嗡嗡回响。

赵老三应了一声,把裹着油脂的丝杠小心塞进空洞,又用干草填满缝隙。然后是导轨、刀头、绘图仪……每样东西放进去前,都要用油布裹三层,再塞进垫了石灰的小木箱里——防潮、防锈、防虫蛀。

“这地方能行吗?”赵老三抹了把额头的汗,黑泥在脸上划出几道白印子。

“暂时行。”齐家铭说,“鬼子不会想到查废弃水渠。就算查,不把整条渠挖开也找不到。”

但他们心里都清楚,“暂时”可能意味着一个月,也可能只有三天。日军的“铁篦”行动越来越细,昨天邻村就发生了一件事:几个鬼子工兵带着金属探测器,把一片老坟地翻了个底朝天——就因为有人举报说听见坟地夜里传出铁器敲打声。

东西藏好,石板复位,赵老三从渠边薅了几把枯草,搓碎后混着泥抹在石板缝上。做完这些,两人趴在渠底听了半晌,确认四周没有动静,才像两条泥鳅一样滑出渠口,钻进旁边的灌木丛。

回到临时藏身的山洞时,天已经蒙蒙亮。山洞很小,入口被一块风化的巨石半掩着,里面只能蜷缩着容下四五个人。李水根已经等在那里,脚边放着个破竹篮,上面盖着层干草。

“怎么样?”李水根掀开干草,篮子里是几个黑乎乎的窝头和一小瓦罐咸菜。

“藏好了。”齐家铭抓起窝头就啃,他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但老李,这不是长久之计。设备能藏,人呢?技术呢?”

李水根没说话,从怀里摸出张皱巴巴的草纸。纸上用炭笔画着些歪歪扭扭的符号和线条,像小孩的涂鸦,但齐家铭一眼就看懂了——这是一张“星火”网络的联络图。

“这是新的联络方式。”李水根指着那些符号,“一个圈代表‘安全’,两个圈代表‘危险’,三角形代表‘需要转移’,叉号代表‘暴露’。记号就画在村口的老碾盘背面、井台的石缝里、土地庙的香炉底下……不起眼,但咱们的人能看懂。”

“群众呢?还靠得住吗?”

李水根沉默了片刻。窝头的碎屑粘在他干裂的嘴唇上,他舔了舔,声音有些发涩:“大部分靠得住。但老齐,我得跟你说实话——不是所有人都能扛住。”

他讲了几个村子的情况:张家洼的王寡妇,家里三个孩子饿得直哭,她把藏着的半斤硫磺交出去换了二升小米;李家沟的李老栓,被汉奸用烧红的烙铁烫了胸口,硬是没说出藏工具的地窖,但人已经废了,躺在炕上出气多进气少。

“还有更糟的。”李水根的声音压得更低,“赵家台那边,咱们一个装配点被汉奸盯上了。点上的老吴头连夜把设备沉进村后的水塘,自己吊死在屋梁上——伪装成上吊自杀。鬼子去了,没找到东西,但把他儿子抓走了,说要‘调查’。”

山洞里死一般寂静。能听见洞外山风吹过树梢的呜咽声。

“老吴头的儿子……多大?”齐家铭问。

“十六。”李水根说,“还是个孩子。

赵老三突然一拳砸在洞壁上,震下簌簌的土:“狗日的!狗日的!”

“骂没用。”齐家铭摘下眼镜,用衣角慢慢擦着,“老李,现在网络里,像老吴头这样的点,还有多少在运转?”

“不到一半。”李水根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就着洞口透进的微光翻看,“三十七个固定点,已经废弃或暴露的十五个,转入深度潜伏的十八个,还能维持最低限度生产的……只剩四个。”

四个。齐家铭闭了闭眼。当初“星火”最盛时,整个根据地有上百个加工点,日夜不停地生产着弹药、地雷、手榴弹。现在,只剩下四个。

“那四个点在哪里?”

“都在最偏的深山里,交通不便,但相对安全。”李水根说,“问题是,原料进不去,产品出不来。上个月,黑虎岭的点造了三十颗手榴弹,但运不出来,最后只能埋在山里。”

“那就别运了。”齐家铭重新戴上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闪着光,“就地武装民兵。告诉那几个点,造出来的东西不用上交,直接发给当地的游击队和民兵。但有个条件——每用掉一颗手榴弹,必须交回弹壳;每打掉一颗子弹,必须交回弹壳。咱们循环利用。”

李水根愣了愣,随即明白了:“你是说……让生产和战斗直接结合?”

“对。”齐家铭站起来,在山洞里踱步——其实也就两三步的空间,“以前咱们总想着集中生产、统一调配。但现在路断了,运不出来了。那就让每个点都变成独立的战斗堡垒,自己能造,自己能打,自己能回收。”

赵老三听得眼睛发亮:“这法子好!就像……就像马蜂窝,捅了一个,还有千百个!”

“但管理怎么办?”李水根皱眉,“没有统一指挥,万一……”

“不要统一指挥。”齐家铭打断他,“老李,现在是生死存亡的时候。咱们得相信群众,相信那些土生土长的技术员。他们知道怎么活下去,知道怎么在鬼子的眼皮底下造出能杀敌的东西。”

他从怀里掏出沈墨文临走前留下的那本笔记,翻到其中一页:“沈工说得对,咱们现在最该做的,不是拼命生产,而是总结经验,把技术传下去。哪怕有一天咱们都死了,只要这些技术还在老百姓手里,鬼子就永远别想睡安稳觉。”---

就在同一片大山里,一个叫核桃沟的小村正上演着另一幕。

村里最老的老汉,七十三岁的赵老根,此刻正坐在自家土炕上,慢条斯理地拆解一颗手榴弹。他的手很稳,布满老年斑的手指像枯树枝,但动作精准得惊人。

弹体、引信、炸药、木柄……一件件分开,分别用破布包好。

“爹,您这是干啥?”儿子赵满仓蹲在炕沿下,满脸担忧。

“分开放。”赵老根头也不抬,“弹体塞炕洞里,引信埋灶膛灰底下,炸药装咸菜坛子封好埋后院,木柄……就扔柴火堆里,当烧火棍。”

“可万一鬼子来搜……”

“搜?”赵老根冷笑一声,“鬼子要搜的是整颗的手榴弹,是能响能炸的家伙。把这些零碎分开藏,他们搜到一样两样,能咋的?说咱家炕洞里有铁疙瘩?那是祖传的秤砣!说灶灰里有铜丝?那是老婆子捡的破烂!”

赵满仓还是不安:“但要是被搜出来……”

“搜出来,顶多打我一顿,骂我藏破烂。”赵老根把最后一件包好,“可要是一整颗手榴弹被搜出来,那就是通八路,要杀头的。你爹我活七十多年了,这点道理还不懂?”

这种“化整为零”的藏匿法,正在根据地的各个角落自发上演。群众用最朴素的智慧,对抗着日军精细到极点的搜查。有的把雷管塞进掏空的擀面杖,有的把炸药混进咸盐罐,有的把引信用油纸包好沉进水缸底。

但智慧的另一面,是风险。

这天下午,李水根接到一个紧急消息:小南庄的一个藏匿点暴露了。不是被鬼子发现的,是被自己人——村里一个半大孩子,为了向同伴炫耀,偷偷拿出半截炮管显摆,被路过的汉奸看见了。

等李水根的人赶到时,鬼子已经包围了村子。藏炮管的那户人家,男人被绑在村口的槐树上,女人和孩子跪在一边哭。汉奸指着那半截炮管哇哇大叫,鬼子的刺刀在阳光下泛着寒光。

“谁造的?还有多少?藏在哪?”翻译官一遍遍喝问。

男人咬着牙不说话。鬼子队长一挥手,两个鬼子把男人的儿子拖出来——那是个八九岁的男孩,吓得浑身发抖。

刺刀抵在男孩的脖子上。

人群骚动起来。有人想往前冲,被鬼子用枪托砸回去。李水根藏在村外的林子里,眼睁睁看着这一切,手紧紧攥着一颗手榴弹,指节发白。

就在刺刀快要刺进去的瞬间,人群里突然冲出个老太太。她扑到鬼子队长脚下,抱住他的腿:“太君!太君!我知道!我知道藏在哪!”

所有人都愣住了。

老太太抬起头,满脸皱纹里混着泪水和泥土:“是我藏的!是我儿子不懂事,拿了出来!东西都在我家地窖里,我带你们去!”

鬼子队长狞笑起来,一脚踢开老太太,示意手下跟她去。

老太太颤巍巍站起来,往村后走。鬼子跟在后面,刺刀几乎抵着她的后背。走到村后一口枯井边时,老太太突然转身,死死抱住最近的一个鬼子,纵身跳进了井里!

惊呼声、枪声、坠落的闷响混在一起。

等鬼子把尸体捞上来时,老太太和那个鬼子都死了。井很深,底下是乱石。

搜查自然进行不下去了。鬼子把村子翻了个底朝天,除了那半截炮管,什么都没找到。最后杀了几个“可疑分子”,放火烧了几间房子,撤走了。

李水根等到天黑才进村。老太太的尸体已经被乡亲们抬回来,摆在门板上。她儿子跪在旁边,一声不吭,只是不停地磕头,额头磕出了血。

“她叫刘王氏,六十二岁。”村里的老支书对李水根说,“儿子是咱民兵队的,去年打鬼子牺牲了。孙子……就是今天差点被杀的那个。”

李水根站在尸体前,久久说不出话。他想起陈锐说过的一句话:“技术要扎根在群众中,就要准备好和群众的命运绑在一起。”

现在,这根系扎出了血。---

深夜,齐家铭在山洞里点起一小截蜡烛头。烛光如豆,勉强照亮他面前摊开的草纸。

他正在画图——不是武器图纸,而是一种新的“土镗床”传动机构。这种机构更简单,零件更少,用普通的硬木就能做,不需要稀缺的钢铁。

赵老三蹲在旁边看,不时提出意见:“这根轴太细,容易断。”“这个齿轮齿数太多,不好刻。”

两人讨论着,修改着,完全忘记了洞外的危险。这一刻,他们又回到了最初的状态——一个工程师,一个铁匠,在绝境中寻找出路。

李水根回来了,带回来刘王氏牺牲的消息。山洞里又陷入沉默。

“老李,”齐家铭忽然开口,“我想编一本书。”

“什么书?”

“《应急生产指南》。”齐家铭眼睛在烛光下格外亮,“把咱们这些年摸索出来的所有土办法、代用配方、设备图纸,都写进去。写得简单点,让识字的人能看懂,不识字的人听人念也能明白。”

他越说越快:“怎么用艾草灰做火药,怎么用废铁轨锻打工具,怎么用土窑烧制耐火砖,怎么在没有车床的情况下加工炮管……所有的经验,所有的教训,都写进去。”

“然后呢?”李水根问。

“然后藏起来。藏在只有咱们知道的地方。”齐家铭说,“将来……万一咱们都不在了,万一根据地被打散了,只要这本书还在,只要有人找到它,就能重新点燃‘星火’。”

烛火跳动了一下。洞外传来夜鸟的啼叫,凄厉而悠长。

赵老三忽然说:“我有个地方。我爹的坟,后头有棵老柏树,树下埋了个坛子,本来是想等我死了放骨灰的。现在……可以放书。”

三个人对视一眼,都明白了彼此的意思。

有些东西,比命重要。

这一夜,太行山的千沟万壑里,有无数个这样的“点”在黑暗中坚持着。有的在转移设备,有的在藏匿物资,有的在教授技术,有的……在准备牺牲。

他们像淤泥下的根茎,看不见,摸不着,但扎得很深。一场大火烧过,地面焦黑一片,但只要根还在,春风一吹,新芽就会冒出来。

只是没人知道,春风什么时候会来。

也没人知道,在根茎扎得更深的同时,腐烂是否也在悄悄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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