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西北戈壁的苍茫,钟素安一路南行。
马蹄踏过中原焦土,沿途所见尽是民生凋敝。
灵气衰竭带来的不仅是修行界的困顿,更让这片土地失去了往日的生机。
田野荒芜,村落十室九空,唯有乌鸦在枯树上发出刺耳的啼鸣。
越往南行,空气中的悲怆越发浓郁。
及至临安故地,连江风都带着呜咽之声。
钱塘江畔,风波亭旧址早已湮没在时光中,只剩一片荒芜江滩。
潮水不知疲倦地拍打着岸礁,声声如闷雷,像是千百年来从未停息的叹息。
寻常人至此,只觉得心胸憋闷,压抑难当,往往仓皇离去。
但在钟素安眼中,此地却是另一番骇人景象。
一股极其庞大、纯粹由执念与忠愤交织而成的无形力场,如同一个巨大的、半透明的暗红色琥珀,笼罩着方圆百丈之地。
这力场并非静止不动,而是如同活物般缓缓起伏。
暗红色的流光在屏障表面游走,时而凝聚成狰狞的面容,时而化作破碎的战旗。
屏障内部,景象扭曲模糊,隐约可见无数顶盔贯甲的身影在无声地呐喊、冲锋、倒下,周而复始,永无休止。
钟素安驻足凝望,玄色道袍在江风中猎猎作响。
他尝试将一缕神念靠近,那屏障立刻产生剧烈反应。
暗红色光芒暴涨,一股“精忠报国,虽死无悔”却又“天日昭昭,沉冤待雪”的复杂意志狠狠撞在他的神念之上。
神念触及屏障的刹那,无数记忆碎片如潮水般涌来:
十二道金牌刺目的金光划破长空,马蹄踏碎临安街巷的青石板,百姓跪伏道旁泣不成声。
风波亭内铁链作响,镣铐碰撞声伴随着一声压抑的叹息。刑场上,刽子手的刀锋映着惨淡的天光……
钟素安闷哼一声,神念被硬生生逼退弹开,体内气血微微翻涌。
这屏障竟是如此厉害,不仅抗拒外力,更能反噬探查者。
钟素安凝目向内望去,在那无数模糊身影的最前方,几个尤为清晰的魂影如同中流砥柱,支撑着整个军魂大阵。
一位年轻小将,白马银锤,勇猛绝伦。
此刻却双目赤红,一次次策马向着虚空发起决死冲锋。
每当他的马蹄踏在虚无的沙场上,就会激起一圈暗红色的涟漪。
银锤挥舞间,隐约能辨认出口型是在咆哮着“秦桧”二字。
那是岳云,即便化作军魂,依旧保持着冲锋的姿态。
一位手持长枪的骁将,浑身插满虚幻的箭矢。
那些箭矢并非静止,而是在不停地颤动,仿佛刚刚命中目标。
但他依旧挺立如松,枪尖所指,锐气不减分毫。
杨再兴的身影在军魂中格外醒目,那满身的箭创诉说着小商桥最后的死战。
一位黑脸膛的猛将,手持双锏,怒目圆睁。
他不住捶打着自己的胸膛,发出无声的咆哮。
牛皋的悲愤之情几乎要溢出屏障,双锏每次碰撞都会迸发出暗红色的火花。
一位气质沉稳的将领,试图约束部众,眼中却同样充满了无尽的冤屈与不甘。
张宪的身影被锁链般的执念缠绕,却仍然保持着将领的威严。
而在他们身后,是那些即便化作军魂,依旧保持着严整阵型的背嵬军。
这些百战精锐沉默如山,却散发着尸山血海般的惨烈煞气。
他们的甲胄破碎,旗帜残损,但军阵丝毫不乱。
钟素安静立良久,江风将他的道袍吹得猎猎作响。
他能感受到那份宁折不弯的铮铮铁骨,也能感受到那被至忠至义反噬的彻骨之痛。
这些英魂被困在了生命最后、也是最强烈的情绪之中,自身的不甘与天下的义愤共同铸就了这座最坚固也最残酷的囚笼。
强行破障,只会激起更激烈的反抗,甚至可能导致这些本就脆弱的残魂彻底消散。
钟素安微微皱眉,这并非力敌之战,而是心证之局。
他需要找到一个方法,既能破除屏障,又不伤害这些可敬的英魂。
潮水不知第几次拍打岸礁,夕阳将江水染成血色。
钟素安忽然心有所感,抬手接住一片随风飘落的江苇。
芦苇在指尖转动,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这一刻,道人与军魂隔着百年时光默默对峙。
钱塘江潮水周而复始,拍打着岸礁,也仿佛拍打在钟素安的心神之上。
面对这由极致忠义怨愤凝结而成的屏障,他陷入了沉思。
寻常神通法术在此地显得苍白无力。
这道屏障并非邪术构成,而是由最纯粹的忠烈之气与百姓念力交织而成。
任何强力的冲击都会被视为亵渎,激起更强烈的反抗。
钟素安回想起林九师伯曾经的教诲:“至情至性之力,非蛮力所能破。唯有以心印心,以诚叩诚。”
钟素安在江滩上踱步,脚下是经年累月冲刷得圆润的卵石。
潮水漫过道履,带来刺骨的凉意。
暮色渐浓,江面升起薄雾。
在雾气缭绕中,屏障内的景象越发清晰。
那些军魂依旧在重复着最后的执念:岳云的白马一次次人立而起,银锤砸向无形的敌人;
杨再兴的长枪刺出,身上的箭矢随之颤动;牛皋的双锏挥舞,砸出点点星火;
张宪试图整肃军纪,却总被无形的锁链束缚。
最令人动容的是那些普通的背嵬军士。
即便化作军魂,他们仍然保持着严整的军阵。
长枪所指,步伐一致,仿佛随时准备发起冲锋。
数百年的时光未能磨灭他们的军魂,反而让那份执念越发纯粹。
钟素安默然良久,目光扫过腰间。
剑身古朴,无锋无芒,唯有靠近剑格处刻着两个古朴篆文——“青苹”。
就在这时,屏障内的景象忽然变化。
岳云的白马前蹄踏空,险些摔倒。
年轻的小将勒住缰绳,赤红的眼中闪过一丝迷茫。
就在这刹那,整个屏障的运转出现了细微的滞涩。
钟素安眼前一亮。
原来这些军魂并非完全迷失在执念中,偶尔也会有清醒的瞬间。
只是这清醒太过短暂,很快又被无尽的轮回所吞没。
机不可失。
钟素安缓缓握住青苹剑剑柄,触手一片温凉。
将剑身平平举起,玉色石剑在暮色中泛起淡淡青光,剑身上的“青苹”二字仿佛活了过来。
随着青苹剑接近,屏障开始剧烈波动。暗红色的流光疯狂流转,试图抵抗这外来之物。
但青苹剑的特性在于“真实”,它所过之处,虚妄自然退避。
剑尖触及屏障的刹那,没有惊天动地的碰撞,没有法力激荡的轰鸣。
只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却深入魂魄的“啵”的脆响!
以接触点为中心,一道道裂纹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来。
这些裂纹像是春冰化冻,又如同晨曦破晓。
暗红色的屏障化作无数晶莹的光点,如同雪崩般消散于天地之间。
屏障内的景象骤然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