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草堂内,药味与血腥气混杂在一处,浓得化不开。
数十名弟子或躺或坐,衣衫褴褛,神色萎靡,不少人身上缠着厚厚的麻布,依旧有暗红的血迹渗出。
弟子们脚步匆匆,进进出出,搬运药材的,捣碎草药的,入罐熬煮的,人人脸上都带着一股焦灼。
执事凌琰额头见汗,正俯身查看着一名弟子的伤势,那弟子右臂肿胀发黑,一条条黑色的细线如活物般在皮肤下缓缓蠕动,触目惊心。
“【这……好厉害的毒啊!】”
凌琰将一缕神识探入其中,只觉阴寒刺骨,连忙收回,面色凝重地叹了口气。
他单手一挥,几根碧绿的蔓丝凭空生出,重新将那弟子的右臂层层缠绕,暂时压制住毒性蔓延。
“【凌执事,小弟他还……】”
一旁的单清焦急地问道,声音都有些发颤。
“【嗷,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
凌琰直起身,擦了把汗,环顾了一下堂内拥挤的伤员,为难道。
“【我这的药材实在不多了,你看这么多人……】”
“【您只管讲,缺哪些我尽量凑齐!】”
单清立刻说道,斩钉截铁。
“【解此毒需以正克邪,主药是榆阳木和断尘草,辅以……】”
凌琰报出了一连串药材名。
单清听罢,二话不说,转身就在相熟的同门中奔走起来。
半晌之后,他脸色难看地走了回来,手里捧着几株零散的草药。
“【执事,只凑到了这些】”
凌琰接过来看了看,眉头皱得更紧了。
“【还缺最关键的阴须块和焕生草】”
“【这……】”
单清的脸色一下白了。
“【执事,短时间内我实在凑不出来,您也知道,如今封山,无论山上还是山下,物资都紧俏得很】”
凌琰沉默片刻,将单清拉到一旁,压低了声音。
“【两条路】”
“【一是去天泉峰的宗门灵植园,但我估计这会儿,那边能用的药材已经被护法队搬得差不多了】”
凌琰用手指了指远处墙角,那里堆着几大捆刚送来的药材,正是从天泉峰运来的。
单清顺着看去,心沉了下去。
“【二是后山钟灵越长老的私人灵园】”
凌琰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有些微妙。
“【不过,那老头性情古怪得很,轻易不与人方便。阿清啊……你懂我的意思了吧?】”
话说得很隐晦,但意思再明白不过。
凌琰不想为了区区几味药材去得罪钟灵越那个怪脾气长老,而单清的弟弟恰好重伤,他本人在宗门外门弟子中又有些威望,由他出面,代表这一批受伤的同门去跟钟灵越“讨价还价”,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这是把他当枪使。
单清看了一眼病榻上气息奄奄的小弟,牙关紧咬,最终还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他别无选择。
如果可以,他实在不想去跟那个传闻中油盐不进的钟长老打交道。
正当他心中踌躇,准备硬着头皮去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了他的视线。
那人正端着一碗清水,默默地递给一位受伤的同门。
“【陆琯,陆琯】”
单清眼睛一亮,连忙喊道。
陆琯闻声回头,走了过来。
“【陆师弟,这是你要的苣麻水,还有这半斤葫芦籽,费了好大劲才弄到。你也知道,山外的城镇几乎都成了一片废墟……】”
单清一边解释着,一边从储物袋中取出两个包裹递了过去。
“【多谢单兄仗义相助,琯感激不尽】”
陆琯微微一愣,随即接过材料,仔细检查后放入了自己的储物袋。
他心中倒有几分奇怪,单清的弟弟都快不省人事了,他竟还有心思在这时把材料交给自己,换做常人,怕是早就乱了方寸。
对此,陆琯只当是这位单师兄天性重诺。
他随即也取出几块灵石,准备作为酬劳递过去。
单清却伸手轻轻将他的手推了回去。
“【陆师弟啊,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单清脸上挤出笑容,话锋一转。
“【不过,为兄倒真有一事相求。听闻你与后山那位钟长老私下关系不错,你看,我小弟他急缺几味药救命,能否……通融一下?】”
“【单兄,这事我可做不了主】”
陆琯不动声色地答道,心中已然明了。
原来在这等着自己。
“【陆师弟,同门性命攸关,怎可弃之不顾!】”
单清见他推脱,情绪瞬间激动起来,声音也高了八度。
周围不少弟子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
好一顶大帽子。
陆琯眉头微皱,知道此时不宜硬顶,只得暂避锋芒。
“【单兄误会了。我与钟师叔交情浅薄,顶多能在师叔面前替你说几句好话充充门面,至于师叔他老人家听不听,我可半点不敢保证】”
陆琯一脸无奈地说道。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走!】”
单清闻言大喜,脸上哪还有半分焦急,满是计成的得意。
上套了吧,陆师弟。
陆琯话音未落,就被单清一把抓住胳膊,后者灵力运转,竟是直接将他扛在了肩上,直奔后山而去。
“【单兄,宗门禁令……】”
“【事急从权!】”
单清脚下生风,在山林间闪转腾挪,竟是丝毫不顾及山门内禁止飞行的禁令,片刻间,二人已是出现在了后山灵园外。
将陆琯放下,单清理了理衣衫,径直走向那看似古朴的篱笆门,伸手便要去推。
“【别走那】”
陆琯及时出声制止。
“【怎么了?陆师弟?】”
单清回头,一脸疑惑。
陆琯被他扛了一路,气血翻涌,脸色有些发白,含糊道。
“【跟……我来】”
说罢,他领着单清绕到灵园侧面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有一段栅栏看起来更加破旧,早已年久失修。
陆琯轻车熟路地从栅栏的缺口翻了进去。
单清看得一愣,满心不解,但还是跟着翻了进去。
“【陆师弟,这是有什么说法吗?】”
他不解地问道,哪有大门不走,偏偏钻这种破洞的道理。
“【师叔在大门那布了个幻阵】”
陆琯淡淡地说道。
他脑中瞬间涌现出一段不好的回忆:当年的他初入山门,被分来灵园当差,报道第一天就傻乎乎地去推那扇门,结果被困在幻境里三天三夜,要不是宗门那会儿有点卯新晋弟子的习俗,管事发现少了他一人,他保不齐会成为第一个在自家宗门里饿死的外门弟子。
“【这……!】”
单清听得背后一凉,再看向那扇平平无奇的篱笆门时,眼神里充满了后怕。
灵园内,小木屋前。
陆琯上前,轻轻叩响了门环。
过了半晌,木门才“吱呀”一声打开,钟灵越睡眼惺忪地探出头,见到是陆琯,又瞥见他身后一脸局促的单清,顿时明白了七八分。
“【进来吧】”
老头打了个哈欠,将二人引进屋内。
看着单清这副模样,钟灵越也懒得废话,直接问道。
“【同我讲讲,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
“【是,师叔】”
单清精神一振,连忙躬身应道。
随即,他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叙述了一遍。
从奉命进入万崇山脉查探兽潮源头,到偶遇御灵宗的同道,再到发现魔修踪迹,双方联手御敌……讲到最后,已然变成了他如何发现御灵宗弟子心怀鬼胎,又是如何英勇无匹地斩杀数名魔修,最终率领师兄弟们浴血奋战,突出重围,逃回山门。
把一旁的陆琯听得一愣一愣的。
没办法,单师兄这爱吹嘘的毛病,怕是这辈子都改不掉了。
然而,钟灵越却没在意那些添油加醋的细节,他敏锐地抓住了其中最关键的一点。
“【你是说,御灵宗的弟子反水了?】”
老头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睡意全无。
“【是的,师叔!晚辈敢以性命担保,千真万确!】”
单清见他问到关键,立刻言之凿凿。
“【他们那批人的领头者,是谁?】”
钟灵越追问道,声音里带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许文昭,应该是他】”
单清回忆了一下,肯定地答道。
钟灵越听到这个名字,沉默了片刻。
“【嗯……】”
他从怀中摸出一把黄铜钥匙,丢给了陆琯。
“【这是库房的钥匙,陆琯,你带单清过去,缺多少就拿多少】”
“【多谢师叔!】”
单清大喜过望,连连道谢。
二人拜别了钟灵越,紧接着来到了后院的药材库房。
陆琯用钥匙打开厚重的木门,一股浓郁的药香扑面而来。库房内,一排排木架上整齐地摆放着各种处理好的药材。
两人迅速找到了阴须块和焕生草,拿了足够十几人用的份量,又取了些其他珍稀的疗伤药材,这才锁门离开。
归还了钥匙,两人随即出了灵园,火速返回百草堂。
当单清将一整捆阴须块和焕生草交到凌琰执事手中时,整个百草堂都响起了一片惊呼和赞誉。
“【单师兄,陆师弟,钟长老脾气那么古怪的一个人,你们都能把他说服,真是好手段啊!】”
“【要我说啊,还是钟长老深明大义,值此危难之际,慨然施以援手!】”
……
从一片喧嚣中脱身,陆琯回到了自己位于后山角落的小窝。
他在自家茅草房前开垦出的一小块地上,将一部分葫芦籽撒了下去。
随后,他掐动法诀,一朵小小的卷云在头顶汇聚,灵雨随之降下,将那片土地尽数浸润。
做完这一切,陆琯才走进屋,盘膝而坐,开始了每日的修行。
他经脉虽已修复,但终究是新生的经络,灵气运转其间,依旧有些滞涩之感,尤其是在当年旧伤所在之处,更是如同溪流遇到顽石,需要他耗费更多心神去慢慢冲刷、温养。
日子一天天过去。
白天,陆琯便如凡间老农一般,给葫芦籽浇水施肥,晚上则勤修不辍,稳固境界。
一个半月后,那些葫芦籽早已破土而出,长出了翠绿的藤蔓。
这一日,陆琯再次来到了后山灵园。
“【师叔,我想跟您买些灵田里的土】”
陆琯说明了来意。
“【可以,不过价钱嘛……】”
钟灵越眯着眼,嘿嘿一笑,伸出两根手指。
“【一斤两百灵石!?】”
陆琯吃了一惊,这简直是抢钱。
“【小鬼,你懂什么!我这灵园的土,那可是我花了数十年心血培育的,蕴含的灵力非同一般,寻常人想求我一捧,我还不卖呢!】”
钟灵越挺起胸膛,满是自傲。
“【……】”
陆琯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