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州外海,登莱水师新造哨船“镇海号”甲板。
海风凛冽,带着咸腥的气息。凌昭身披玄色斗篷,立于船首,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波涛起伏的海面。他身后,“镇海号”以及另外两艘新近完成改造的福船,呈品字形列队巡航。船帆鼓胀,水手各司其职,虽是新组船队,却已隐现肃杀之气。
凌昭此行,一为巡视新船战力,二为亲自查探海寇近期活动最为猖獗的海域。苏晏的汤药和针术确有奇效,加上他自身意志强韧,外表看来已与常人无异,只有他自己知道,肋下旧伤在颠簸的海船上,仍如钝刀刮骨般隐隐作痛,且不可久站,内力运转滞涩,远未恢复巅峰。
“枢密使,前方二十里,便是上月‘望海号’遇袭的海域。”随行的水师副将指着海图禀报。
凌昭点了点头,举起千里镜,仔细了望。海面空旷,偶有海鸟飞过,并无异常。然而,当他将镜筒移向更远处一片看似平静的、颜色略深的海域时,眉头却微微蹙起。
那片海域边缘,漂浮着一些不同寻常的杂物——破碎的木板、断裂的缆绳、甚至……几片颜色暗沉、附着着奇异藤壶状生物的船壳碎片。那些“藤壶”呈暗红色,表面布满细密的孔洞,在海浪中载沉载浮,与寻常藤壶的灰白色泽截然不同。
“靠近些,打捞那些碎片。”凌昭沉声下令。
“镇海号”小心地靠过去,水手用长杆钩索,将几块较大的碎片和几个完整的暗红色“藤壶”捞上甲板。
碎片边缘焦黑,有明显火灼痕迹,木纹断裂处颇为新鲜,应是近一两月内受损。而那几个暗红色“藤壶”更显诡异,入手沉重冰凉,质地不似普通钙质,倒像是某种坚硬的角质或骨骼,其附着的吸盘强劲异常,需用利刃方能勉强撬下。最令人不安的是,撬开其中一个后,内部并非中空,而是填满了一种暗红色、半凝固、散发着淡淡甜腥气味的胶状物。
一名老水手凑近嗅了嗅,脸色微变:“枢密使,这气味……有点像……有点像血,但又带着股说不出的甜腻,像是……”他犹豫了一下,“像是某些海鱼腐烂时的味道,可又没那么冲。”
凌昭用刀尖挑起一点胶状物,仔细观察。色泽暗红近黑,粘稠拉丝。“取干净的水和容器来。”他吩咐道。
很快,一小撮胶状物被放入盛有清水的瓷碗中。令人惊异的一幕发生了——那胶状物并未溶解或沉淀,反而如同活物般微微蠕动,颜色似乎更鲜亮了些,碗中清水也泛起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粉红色。
所有围观的将士都倒吸一口凉气!
“这……这是什么东西?!”副将骇然道。
凌昭面色凝重,用刀尖将胶状物从水中捞出。离开水后,它又恢复了半凝固状态。“封存起来,连同这些碎片和‘藤壶’,即刻快马加鞭,送往京城太医署,交予苏晏大人亲自查验!记住,沿途不得让任何人接触!”
“是!”亲卫凛然应命,立刻去办。
凌昭再次望向那片颜色深暗的海域,心中疑云密布。这绝非寻常海难或海寇袭击留下的痕迹。那些暗红色的“藤壶”和诡异的胶状物,透着难以言喻的邪气。它们从何而来?与海寇有关?还是……与云烨在海上探寻的“东西”有关?亦或是,这片海域本身就藏着未知的凶险?
他想起药老曾提及,某些深海或人迹罕至的海域,会有不为人知的怪异生物。难道,这就是“魔鬼海”边缘的产物?
“传令,船队在此海域扩大搜索范围,注意有无其他异常漂浮物或……生物。保持警惕,遇不明之物,不得轻易触碰。”凌昭下令。直觉告诉他,这片海,隐藏的秘密恐怕比他想象的更深。
京城,紫宸殿,大朝会。
今日的议题,依旧是老生常谈的钱粮海防,但暗流汹涌更甚往日。户部尚书周文清禀报完国债使用情况后,一位宗室郡王,按辈分算是萧令拂的叔父,颤巍巍出列。
“监国殿下,”老郡王声音苍老,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分量,“老臣近日听闻,海疆不靖,海寇凶顽,屡犯天威。然,朝廷连年用兵,北境方定,又启海事,国库空虚,百姓疲敝。老臣斗胆进言,或可……暂缓海上经略,与民休息,待国力恢复,再图远谋不迟。”
此言一出,立刻得到不少保守派和江南籍官员的附和。
“宁王所言甚是!海上风险莫测,投入巨大而收效难期,不如先固本培元!”
“江南乃赋税重地,若因海防过苛,激起民变,反而不美!”
“当务之急,是安抚地方,恢复生产……”
声浪渐起。萧令拂端坐珠旒之后,面容隐在光影中,看不真切。她未立即反驳,任由这些声音在殿内回荡。
直到议论声稍歇,她才缓缓开口,声音清越平静:“宁王叔祖忧国忧民,本宫甚慰。然,海疆之患,非止于海寇劫掠。东南沿海,乃我大周门户,海上商路,关系国计民生。今日暂缓,明日海寇便可截断漕粮,封锁商道,届时东南财赋断绝,北境大军无粮,朝廷何以自处?与民休息,当有安稳之外部环境。海上不稳,陆上何安?”
她顿了顿,语气转冷:“至于江南……本宫相信,江南官员士绅,皆深明大义,忠于朝廷。朝廷加强海防,保境安民,正是为江南百姓谋福祉。若有宵小之辈,借此煽动,图谋不轨,朝廷法度,绝不姑息!”
最后几字,掷地有声,带着凛冽寒意。殿内顿时一静。那些叫得最响的江南籍官员,面色微白,低下头去。
宁王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萧令拂已转向兵部尚书武威:“武卿,登莱水师新舰改造与训练,进展如何?”
武威精神一振,出列禀报:“回殿下,首批三艘改良福船已下水试航,效果颇佳,速度、稳定性均有提升。另有一艘中等宝船龙骨已铺设,正在加紧赶工。水师官兵操练不懈,新式战法亦在磨合。日前凌枢密亲临登州巡视,对海防部署亦有新的训示。”
听到凌昭名字,萧令拂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柔和,随即恢复肃然:“甚好。告诉凌昭与登莱水师将士,朝廷是他们后盾。海寇再敢来犯,务必迎头痛击,打出朝廷水师的威风!”
“臣遵旨!”武威轰然应诺。
退朝后,萧令拂回到垂拱殿,脸上才露出些许疲惫。墨文渊与顾千帆已等候在此。
“殿下,宁王今日发难,恐非偶然。”墨文渊低声道,“近来宗室之中,对殿下长期监国、而未立储君,颇有微词。宁王年高德劭,在宗室中影响力不小,其背后,或有其他人推波助澜。”
萧令拂冷笑:“他们急了。北境大捷,海疆虽险但朝廷态度坚决,他们看不到动摇本宫地位的希望,便想用‘祖制’、‘国本’来压人。”她走到窗边,望着宫墙外阴沉的天色,“立储?父皇血脉,除了本宫,便只有那几个懵懂幼童,且母族卑微,能立谁?他们不过是想借此生事,或为自己、或为他人谋取拥立之功罢了。”
“那殿下的意思……”顾千帆问。
“不必理会。让宗人府按例抚恤那些生活困顿的远支宗室,堵住他们的嘴。至于宁王……”萧令拂眼中寒光一闪,“他不是喜欢谈‘祖制’吗?查一查他这一支,近几代可有违制、逾矩、不法之事?若有,依律办理,不必留情。让他知道,本宫的耐心,是有限的。”
“是。”顾千帆领命。他知道,这是要杀鸡儆猴,敲打整个宗室。
“江南那边呢?市舶司查验,可有发现?”萧令拂问。
“确有收获。”顾千帆呈上一份密报,“登州截获一艘南洋商船,上有数种可疑海外药物,已送交太医署。其中一种藤蔓样本,苏大人初步查验,认为与典籍中记载的‘迷梦藤’特征有六七分相似,但药性尚待进一步测试。另外,我们在江南的眼线回报,靖海王府近期似乎在暗中搜集所有关于海外致幻植物的记载和实物,动作颇为隐秘。”
“迷梦藤……”萧令拂念着这个名字,“云烨果然也在找这东西。他到底想用来做什么?”
她走到案前,那里摊开着苏晏送来的、关于海外各种奇异植物的初步整理报告。“黑玉膏”、“迷梦藤”、“无忧籽”、“幻梦草”……一个个名字背后,可能藏着巨大的利益,也可能潜藏着致命的危险。
“告诉苏晏,加快测试进度,但务必谨慎,确保安全。同时,让他尝试分析,这些植物的生长环境、习性,以及……可能的弱点或克制之物。”萧令拂吩咐道。她有种预感,未来与云烨的较量,或许不再局限于战场与朝堂,这些来自海外的“花草”,也可能成为关键。
江宁,靖海王府。
云烨收到了来自京城的两条消息。一是关于朝堂上宁王发难被萧令拂驳回,并可能反遭调查;二是登州市舶司截获“顺风号”,疑似“迷梦藤”样本已送交太医署。
他放下密报,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脸上露出思索之色。
“王爷,萧令拂对宗室动手,是否意味着她监国地位已然稳固,开始清理内部了?”幕僚低声道。
“稳固?”云烨笑了笑,“恰恰相反。她越是表现得强硬,越是说明她感觉到了压力。宗室、朝臣、地方、海疆……四面八方的压力,让她不得不紧紧抓住手中的权力,容不得丝毫挑衅。这看似强大,实则……脆弱。只要压力持续,终有承受不住的时候。”
“那‘迷梦藤’样本落入太医署之手……”
“无妨。”云烨摆手,“那本就是半真半假的试探。让她去研究吧。研究得越深,她就会越困惑,越想知道这东西到底有什么用,从哪里来,还有多少……而我们,”他眼中闪过一丝幽光,“比她知道得更多。”
他走到密室一角,打开那个标记着“南洋迷梦藤(未验)”的玉盒,里面是一小截干枯的、扭曲的藤蔓。“吴海他们失联前最后的消息,提到‘异香’、‘绿光’、‘致幻’。这‘迷梦藤’,生长环境特殊,据说需吸收某种特殊的地气或海气,其致幻效果也千差万别。若能得到生长在‘魔鬼海’那种环境下的新鲜样本……”他若有所思。
“王爷是想……”
“让‘海龙王’的人,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设法从‘魔鬼海’外围,采集一些海水、漂浮物,尤其是……如果有那种暗红色的‘藤壶’或类似的生物,也带一些回来。”云烨吩咐道。吴海船队的遭遇,始终萦绕在他心头。那诡异的雾、光、香,与这些海外奇物之间,或许存在某种联系。
“另外,”云烨补充,“通知我们在京中的人,适当的时候,可以‘泄露’一些关于‘迷梦藤’可能用于‘控心’、‘问供’的‘古籍记载’给某些喜好猎奇的清流文人。要说得玄乎其玄,真假难辨。”
他要将水搅得更浑,让朝廷的注意力,更多地被这些神秘莫测的海外事物所吸引、所困扰。
海上的藤壶诡影,朝堂的立储暗流,江南的隐秘搜罗,京城的药性测试……多条线索如同无形的丝线,在帝国南北与浩瀚海疆之间交织、牵引,将各方势力更深地拖入一场未知而凶险的博弈之中。而真正的风暴眼,似乎正在那迷雾笼罩的“魔鬼海”深处,悄然形成。
(海上异象,朝堂角力,奇物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