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媚被转移到督导组控制下的秘密监护点已经数日。这里环境比临州那个狭小的房间好了太多，独立套间，生活设施齐全，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阳台可以透气和看到有限的天空。每天有女警陪同，饮食营养，心理医生定期疏导。但物理环境的改善，并未完全驱散她心底深处那片厚重的阴霾。恐惧、悔恨、对未来的茫然，以及对那些黑暗往事的被迫回溯，依然如同梦魇般缠绕着她。
最初的投案和基础性交代后，督导组并未立刻对她进行高强度、高密度的连续审讯，而是给予了几天相对平静的“适应期”。这是一种审讯策略，旨在让苏媚在相对安全的环境中平复剧烈波动的情绪，有时间去反复思量自己的处境和选择，同时也让督导组有时间消化她最初交代的信息，并与其他证据进行交叉印证，为下一步更深入的讯问做好充分准备。
这几天，林岚亲自来看过她两次。没有咄咄逼人的追问，更像是冷静而坦诚的交谈。林岚向她阐述了当前扫黑除恶的大势，分析了高明远犯罪集团必然覆灭的结局，重申了“坦白从宽、立功赎罪”的政策，也客观地指出了她自身罪责的严重性。林岚甚至没有回避自己丈夫的案子，只是平静地告诉苏媚，真相正在浮出水面，而她的证词在其中起到了关键作用。这种不夹杂个人情绪、完全基于事实和法律的交流，反而让苏媚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心和信服。她知道，眼前这位女纪委书记，与高明远、张志强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人。
同时，通过安全渠道，苏媚也零星得知了外面的一些消息：李四海在边境落网并被成功押解回省城；王建军似乎已岌岌可危；督导组正在对龙兴集团进行全面的资产冻结和调查……每一个消息，都像是一块巨石投入她本已不平静的心湖，激起层层涟漪，也让她更加清晰地认识到，高明远那座看似坚固的冰山，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塌、沉没。自己当初选择投案，是多么正确而及时。
这一天上午，林岚和督导组一位经验丰富的预审员再次来到了苏媚的房间。气氛比前两次更加正式一些。
“苏媚，这几天休息得怎么样？”林岚语气平和地开场。
“好……好多了，谢谢林书记。”苏媚坐在沙发上，双手不自觉地绞在一起。
“那就好。”林岚点点头，“今天，我们希望和你更深入地谈一谈。关于高明远，关于他背后那个更庞大的关系网，尤其是……关于省政协副主席，刘建国。”
听到“刘建国”这个名字，苏媚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苍白，眼神中流露出深深的畏惧，甚至比提到高明远时更甚。她下意识地低下头，避开了林岚的目光。
“苏媚，”预审员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穿透力，“你在之前的交代中，提到了‘老爷子’这个称谓，也承认听到过高明远和张志强提及‘李书记那边’。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以及张志强等人的供述，这位‘老爷子’，就是省政协副主席刘建国，曾经的省委副书记李国明。我们现在需要你，以你的亲身经历和所知所闻，详细说明高明远与刘建国之间的具体利益往来，他们是如何勾结的，具体有哪些交易，你在这个过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又知道哪些细节。”
苏媚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坦白高明远和王建军、张志强的事情，已经让她耗尽勇气，而刘建国……那是曾经在电视新闻里才能看到的大人物，是真正执掌一方权柄、高高在上的存在。揭露他？她本能地感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我……我……”她嗫嚅着，声音细若蚊蚋，“我知道的……不多……高明远他……他很小心，和刘……刘书记的事情，都是他自己亲自处理，很少让我们知道……”
“苏媚，”林岚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入耳，“抬起头，看着我。”
苏媚颤抖着，慢慢抬起头，迎上林岚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
“我们理解你的恐惧。”林岚缓缓说道，“刘建国的位置很高，权力很大，过去或许能够一手遮天。但是，你要看清楚现在的形势。督导组是中央派来的，陈阳组长背后是党中央扫黑除恶的坚定决心！高明远倒了，张志强倒了，李四海倒了，王建军马上也要倒了！刘建国这只‘大老虎’，早已在我们的侦查视线之内，他的问题，中央纪委已经掌握。你现在交代，是在帮助我们完善证据链，是在为你自己争取最大的立功表现！如果你继续隐瞒，等到我们把所有事情都查清楚，你的‘主动投案’价值就会大打折扣，甚至可能因为你知情不报而承担更重的法律后果！”
预审员紧接着施压：“苏媚，不要存有任何侥幸心理！你以为高明远会把所有秘密都带进坟墓吗？张志强为了活命，已经交代了很多！李四海为了减刑，也在开口！还有李玥，她手里的账本，记录了多少资金流向？你手中的录音，又抓住了多少把柄？我们现在找你核实，是给你机会，让你把你知道的、属于你的那部分‘功劳’拿到手！你想清楚，是继续抱着对过去的恐惧沉默，还是抓住这最后的机遇，为自己拼一个相对光明的未来？”
双重攻势下，苏媚的心理防线开始剧烈动摇。她想起了高明远阴鸷多疑的眼神，想起了他那些残忍的手段，也想起了自己这些年在“金夜城”里如履薄冰、强颜欢笑的日子。刘建国固然可怕，但高明远的覆灭近在眼前，而督导组……似乎真的拥有扫清一切魑魅魍魉的力量。
她深吸了几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艰难地开口：“我……我说。但我知道的，真的不是全部……高明远他，确实把和刘书记……刘建国的事情，看得很重，也很隐秘。”
她开始断断续续地讲述，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那些深埋心底、甚至她自己都试图遗忘的碎片，便不受控制地涌现出来。
“大概……是七八年前吧，”苏媚回忆道，眼神有些飘忽，“那时候‘金夜城’刚重新装修开业不久，高明远为了打通更高层的关系，费尽心机。有一次，他非常兴奋地告诉我，他通过一个很有能量的中间人，搭上了当时还是省委副书记的刘建国的一条线。他说，这才是真正的‘通天路’。”
“具体怎么搭上的，我不清楚，好像是某个退下来的老领导引荐的。但我知道，从那以后，高明远对刘建国的‘孝敬’就从来没有断过，而且方式非常讲究。”苏媚逐渐进入状态，描述也具体起来，“一开始，是投其所好。刘建国喜欢字画古董，高明远就到处搜罗，明清的字画、官窑的瓷器、甚至还有一两件据说是出土的青铜器……都是通过那个中间人，或者伪装成‘文化展览交流’、‘民间收藏捐赠’等名义送过去的。高明远说过，送这些东西，价值高，雅致，不容易被抓住把柄，而且刘建国是真懂行，也真喜欢。”
“后来，关系‘稳固’了，就开始送更实际的东西。”苏媚的声音低了下去，“主要是钱。但不是直接给现金。我知道的有几种方式：一种是‘项目干股’。龙兴集团在一些利润特别丰厚的地产或资源项目上，会给刘建国留出一定比例的‘干股’，这些股份由高明远或者他控制的离岸公司代持，每年的分红，通过复杂的海外账户运作，转到刘建国指定的境外账户里。高明远有一次喝多了，得意地说过，光是江城新区那个核心地块项目，给‘老爷子’的干股，几年下来分红就有这个数……”她用手比划了一个惊人的数字。
“还有一种，是‘关联交易’。”苏媚继续道，“刘建国的儿子，还有几个亲戚，名下或者暗中控制着一些公司。这些公司没什么实际业务，但却总能从龙兴集团或者与龙兴集团有合作的大企业那里，拿到利润丰厚的‘咨询合同’、‘设计委托’或者‘材料供应’订单。合同金额虚高，实际就是送钱。这些公司的账目和资金流向，也是经过精心设计的，表面上看不出问题。‘金夜城’的某些高端酒水、食材供应商，好像就有一家是刘建国侄子控制的，价格比市场价高出好几倍……”
“另外，逢年过节，或者刘建国家里有什么红白喜事、出国考察、子女留学等等，高明远都会奉上‘心意’。有时候是现金（通过特殊渠道直接送到家里或指定地点），有时候是直接帮忙支付相关费用，比如刘建国孙子在国外贵族学校的学费，就是他一次性‘赞助’的。”苏媚顿了顿，补充了一个细节，“我记得有一次，刘建国的夫人过生日，高明远让我从‘金夜城’的账上，支取了一百万，买了一套顶级的翡翠首饰送去，说是下面人凑的‘寿礼’。”
她所说的这些，与李玥从“秘密账本”中破译出的、指向“鼎”标记和高额“咨询费”的资金流向，高度吻合；也与张志强供述中关于刘建国收取“干股”、“分红”的模糊说法，形成了具体的细节补充。
“除了送钱送物，高明远还为刘建国解决过不少‘麻烦’。”苏媚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有些是官场上的，比如哪个不听招呼、总想调查龙兴集团的官员，刘建国打个招呼，就能把人调走或者边缘化。有些是……更肮脏的。刘建国好像……好像有某种特殊的癖好，喜欢年轻漂亮的女孩，而且要‘干净’的、‘学生气’的。高明远就让我……让我从‘金夜城’新来的、或者通过各种渠道物色的女孩里，挑选符合要求的，想办法送到指定的地方……有时候是在‘金夜城’的绝对私密包厢，有时候是外面的别墅……事后，高明远会给我一大笔钱，让我去打点那些女孩，让她们闭嘴，或者送她们离开江城……”
说到这里，苏媚终于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既是为那些被摧残的女孩，也是为自己曾经助纣为虐的罪行感到无地自容。“我知道……我知道这是伤天害理……但我没办法……高明远说，这是‘老爷子’点名要的‘服务’，办好了，大家都好，办砸了，谁都别想活……我……我害怕……”
林岚和预审员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的哭泣。等她情绪稍微平复，预审员才继续问道：“关于这些事，你有没有留下什么证据？比如，相关的账目记录、通讯记录、或者……录音？”
苏媚擦着眼泪，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直接的账目……高明远不让记，都是他口头吩咐，我从‘金夜城’的备用金或者他自己的小金库里支取。但……但我留了个心眼。每次他让我处理和刘……刘建国相关的大额支出或者‘特殊安排’时，我会在手机里用只有我自己懂的符号和缩写，简单记录一下时间、事项、金额或对象特征。那个手机……在临州交给周记者前，我把里面的记录拍照加密存在了一个云盘里，账号和密码我可以告诉你们。”
“另外，”她犹豫了一下，“有一次，高明远在‘金夜城’顶楼的私人茶室接待刘建国（刘建国极少亲自来，那次是特殊情况），我负责在门外伺候。他们谈论的内容很隐晦，但提到了一个什么‘海外信托架构调整’和‘上次那批货的收益到账情况’。我当时很紧张，偷偷把开着录音功能的手机放在了茶室门外的花盆后面……录下了一小段。虽然隔音好，听得不太清，但能听到刘建国的声音，还有‘收益’、‘安全’、‘尽快处理’几个词。这段录音，和我交给周记者的其他录音在一起。”
这无疑是一个重大突破！能够直接捕捉到刘建国与高明远私下会面并谈论“收益”的录音，其证据价值极高！
讯问持续了整整一个上午。苏媚的坦白，如同打开了一个装着更多秘密的潘多拉魔盒，不仅详细揭示了高明远与刘建国之间权钱交易、利益输送的具体模式和部分案例，更触及了刘建国生活腐化、道德败坏的侧面，还提供了可能存在的关键电子证据线索。
结束讯问时，苏媚仿佛虚脱了一般，但眼神中却有一种奇异的、如释重负的清澈。她知道，自己已经把最沉重的包袱，连同最深处的恐惧，都交了出去。
林岚看着她，语气严肃但不再冰冷：“苏媚，你今天交代的情况非常重要。我们会立即对你提供的云盘信息和录音进行核查。你要记住，彻底坦白，配合调查，是你唯一的出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你还需要仔细回忆，尽可能提供更多细节。这不仅是为了案子，也是为了你自己。”
苏媚用力地点了点头。
离开监护点，林岚立刻将苏媚的最新供述整理成紧急报告，呈送给陈阳。报告中特别标注了关于刘建国“特殊癖好”及可能存在的性侵害犯罪线索，以及那段可能录有刘建国声音的珍贵录音。
陈阳看完报告，眼中寒光闪烁：“好！苏媚的坦白，为我们拼上了指控刘建国最关键的一块拼图！不仅有了具体的利益输送描述，还有了可能指向其个人严重违纪违法、甚至涉嫌刑事犯罪的新线索！立刻组织力量，核查云盘记录，分析那段录音！同时，将这些情况，连同张志强、李玥等人的证词，以及我们掌握的其他证据，一并整理，形成对刘建国问题的完整初核报告，我要立刻向中央督导办和中央纪委汇报！”
苏媚的“坦白”，如同刺向刘建国这个庞然大物的一把淬毒匕首，虽然出自一个曾经卑微的“玩物”之口，却因其身处罪恶核心的特殊视角，而具备了足以致命的杀伤力。扫黑除恶的惊涛骇浪，终于要拍向那艘看似最坚固、实则早已腐朽不堪的“旗舰”。最后的决战，即将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