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营中炊烟未起。雪斋已站在丘陵高处,望向三里外的小田园城。斥候昨夜回报,城中无市集声,守军杀马分食,百姓拆屋烧火。他握了握腰间双刀,转身下令:“备马,十人随我。”
一行轻骑出营,不带旗帜,不鸣鼓角。行至城下箭程之外,雪斋翻身下马。亲卫递上铜锣,他接过,连敲三响。声音清越,传入城内。
“城中将士听真!”他开口,声如洪钟,“开城迎降者,赏百石米,免徭役三年!凡斩敌将献门者,加封足轻组头,赐田二十町!”
话音落下,四野寂静。城墙上无人应答,也无人放箭。只有风卷着灰烬从女墙边飘过。
雪斋站着没动。他知道,这句话已如种子落土,只等裂壳发芽。
城内一处兵舍,年轻武士佐仓勘太蹲在角落啃半块马骨。主将今早把最后两袋米藏进地窖,却让士兵继续巡城。他抬头看同袍,个个眼窝深陷,有人夜里偷刮墙泥煮水喝。
“宫本雪斋在外喊话。”一人低声说,“说开城就有米,有田。”
“你信吗?”另一人冷笑,“前年甲斐那边投降的,全被砍了头挂城门。”
“可我们没粮了。”勘太站起身,“主将自己吃米,让我们吃马肉汤渣。若再撑三日,怕是要吃人。”
没人说话。
他抽出短刀,在掌心划了一道。“我今晚去杀他。”他说,“你们谁愿跟我?”
没人点头,也没人阻拦。
夜半,守将寝室灯还亮着。勘太从通风口钻入,见主将正用小勺舀米粥。他一跃而上,刀刃抹过脖颈。血喷在榻边木箱上,箱里是空的粮袋。
他提头出门,召集亲信八人,直奔城门。门闩沉重,需十人合力才能拉动。他们一边推一边喊:“宫本大人许诺!降者有赏!”
城楼值哨三人听见动静,拔刀赶来。勘太迎面砍倒一个,另两人退后放箭。一支射中他肩头,他仍死死顶住门轴。同伴七人轮流上前,终于将门推开一道缝隙。
外面,雪斋早已列阵等候。骑兵按令止步,无人冲锋。他亲自策马上前,穿过门洞,立于城门之内。
眼前是一片混乱。逃出的士兵抱着包袱奔走,百姓躲在屋檐下张望。城墙上,“小田园”三字匾额还在风中晃动。
雪斋抬手一指:“砸了它。”
亲卫取铁锤攀梯,几下击碎木匾。碎屑落在地上,惊起一群麻雀。
“抬上来。”他说。
新匾黑底金字,“奥州之治”四字端正有力。几名工匠上前固定,钉子敲入梁柱的声音清晰可闻。
晨光渐明,字迹显现。人群开始骚动。
一个老农从屋里走出,手里举着一块木牌。上面刻着“开荒令”三字,边缘磨损,显然多年随身携带。他走到雪斋马前,跪下。
“大人……是你发的令。”他声音发抖,“那年荒地没人种,你说谁开出来就归谁。我家五亩地,就是那时来的。”
旁边人围过来,看清木牌,又看向雪斋身上灰蓝直垂和左眉刀疤。
“是他!”有人喊,“宫本大人回来了!”
越来越多的人涌出家门。妇女抱着孩子,老人拄着拐杖。他们不约而同拿出当年的开荒令,或藏在柜底的免税凭证,高高举起。
“愿为雪斋大人死战!”一声吼起,百人应和。
声音如潮,盖过残火余烟。
雪斋坐在马上,未动。他看着这些面孔,有饿得脱形的,有伤未愈的,也有满脸灰尘却眼神发亮的。他知道,这不是欢呼胜利,而是活下来的人在宣告——他们愿意跟着一个人重新开始。
“传令。”他说,“设粥棚十处,用缴获存粮施粥。伤者优先,老幼次之。登记姓名田产,明日发放新令。”
亲卫领命而去。
他转头看向城内深处。天守阁方向尚无动静,守军残部可能还在负隅顽抗。但他不急。城门已开,民心已附,胜负已定。
此时,一名百姓挤到前排,跪地叩首:“大人,北条军昨夜抓走我儿子,说要当人盾……求您救他一命!”
雪斋低头看他:“叫什么名字?关在哪里?”
“叫信吉,十二岁。听说押在东仓地牢。”
“东仓?”旁边老兵插话,“那地方三面环水,只剩一条栈桥进出,晚上涨潮就成孤岛。”
雪斋沉吟片刻,问:“现在退潮还是涨潮?”
“刚过寅时,正退潮。泥滩露出一半。”
他回头唤来亲卫队长:“带三十人,穿轻甲,走南堤绕到东侧。别强攻,等我信号再动。”
“信号是?”
“听城中心敲锣三声。”
安排完毕,他又对跪着的百姓说:“回去等。天亮前,你儿子会回家。”
那人连连磕头,泪流满面。
雪斋不再多言。他策马缓缓前行,进入城门主道。街道两侧站满百姓,有人自发清扫路上瓦砾,有人端出自存的茶水放在路边。
一只瘦猫从废屋窜出,停在他马前,抬头看他一眼,慢悠悠走了。
他忽然想起京都药店学徒时的日子。那时他每天扫地、煎药、记账,以为这辈子就这样过去。如今站在一座刚夺下的城里,身后是万人拥戴,前方还有无数仗要打,无数事要做。
但此刻,他只想尽快安顿好这座城。
城西一处断墙边,两个孩子蹲在地上画格子玩跳石。见他骑马经过,其中一个抬头看了会儿,忽然拉同伴:“快看,那是雪月刀。”
另一个不信:“你胡说,宫本大人的刀怎会在这?”
“真是!”先一个指着,“你看那刀柄缠绳,是灰蓝线,三道结,跟图册上一样。”
两人呆住,忘了游戏。
雪斋并未察觉。他继续前行,直到城中心十字街口才停下。此处地势略高,能望见全城。
他取出怀中免战牌,再次查看背面私印。三日月抱八芒星纹清晰可见。这枚印曾想骗他停手,如今却成了北条失信的证据。
“把这牌子拓十份。”他对文书官说,“贴在各村告示栏,写明:凡持此印号令者,皆为诈伪,百姓可拒。”
文书应声记录。
远处,天守阁方向传来一阵喧哗。似有打斗声,接着是火光升起。
雪斋眯眼望去,不动声色。
他知道,最后的抵抗开始了。
但他不打算立刻镇压。有些火,得让人自己烧完,才能真正熄灭。
他只说了一句:“准备笔墨,我要写给小野寺主公的捷报。”
话音落时,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新的一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