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斋没有动。北条撕碎的地图还在地上,纸片散落,像被风吹乱的落叶。他低头看着那半张利根川被撕开的地形图,袖口微动,却没有弯腰去捡。
厅内很静。刚才藤堂那一刀劈在案上还留着裂痕,木屑卡在缝隙里,没人敢上前清理。其他大名低着头,有的端茶,有的看手,谁也不说话。
雪斋缓缓从怀里取出另一张图。这张纸更旧,边缘磨损,折痕很深,像是反复打开过许多次。他轻轻展开,铺在长案上。
墨线清晰。利根川的走向、支流分布、滩涂位置全都标得细致。红点打了三个,分别在上游鹰取山口、中游沼田渡口、下游九十九里滨。
“永禄七年。”雪斋开口,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听得清楚,“武田信玄带八千兵出相模,想走碓冰岭攻上野。那时也是春汛前,雨水多,山路湿滑。”
他指尖点向上游红点。
“三月十七夜,暴雨连下两日。山体松动,滚石砸断粮道。武田军被困山谷七日,马匹饿极啃树皮,士卒吃草根充饥。上杉谦信趁夜突袭,五千轻装兵从两侧山脊压下,火把连成一线。”
他停顿一下,目光扫过众人。
“那一战,守军不过两千。没有铁炮,没有坚城。靠的是地势和时机。武田败了,退兵时丢下三百具尸体。”
有人轻轻吸气。
雪斋继续说:“现在北条殿要在川越砦集结兵力,意图渡河。若走上游,我只需提前炸山断路;若走中游,我可以掘堤放水,淹掉平原通道;若走水路,藤堂大人已在入海口布防。”
他说完,抬头看向北条。
“历史不会重复,但教训一直都在。武田信玄败了,不是因为兵少,是因为没看清地形就冒进。今天你们增兵、调骑、建了望塔,动作很大。可打仗不是比谁人多,是比谁先算赢。”
北条站着没动,脸色变了。
“你这是说我学武田?”他冷笑,“好一个以史为鉴!那你告诉我,如今铁炮百步外就能杀人,弓箭手都不用靠近,你还讲什么‘掘堤放水’?老古董!”
他说完,猛地伸手抓向桌上的地图。
“嗤啦——”
一声响,图纸从中撕开。他又用力一扯,整张图裂成两半,随手扔在地上。
“过去的事翻来覆去讲,有意思吗?”他盯着雪斋,“宫本大人,你活在五十年前!现在是火器时代,谁有炮,谁说了算!”
雪斋依旧坐着。
他没看地上的碎片,也没生气。只是静静地看着北条,看了很久。
然后,他伸手探入衣襟最里面,取出一张泛黄的薄纸。纸角卷曲,像是藏了很久。
他将纸平铺在案上。
所有人都看见了上面四个墨字:贪兵必败。
字迹苍劲,笔锋如刀刻。
“这不是我说的。”雪斋声音沉稳,“是黑田官兵卫留给我的。昨夜他派人送来,说有人要动手,让我记住这四个字。”
他手指轻抚那行字。
“武田信玄贪功,想一口气吞下上野,结果损兵折将。今川义元贪胜,带着大军慢悠悠去京都,结果在桶狭间被织田信长突袭斩首。这些事都不是秘密,可总有人不信。”
他直视北条:“你现在陈兵边境,调集粮草,修筑砦垒。你以为别人看不出你想打?你以为靠一次撕图就能吓住我们?”
北条的手慢慢移到刀柄上。
“你若只为争小田园城,大可派使者谈条件。可你增兵不止一处,骑兵调动频繁,炮位朝西。你要的不只是这一座城,而是想借机扩张势力,趁乱拿下整个奥州北部。”
雪斋站起身,语气不变。
“但你忘了,越是想得多,破绽就越多。兵力分散,补给线拉长,一旦受阻,全军都会陷入被动。历史上这样的例子太多。贪兵必败,不是诅咒,是事实。”
厅内一片死寂。
几个大名低头不语。有人偷偷瞄了一眼那四个字,又迅速移开视线。
北条站着不动,手紧紧握着刀柄,指节发白。他的呼吸变重,胸口起伏,眼神却开始动摇。
他原本以为雪斋只会讲些老掉牙的故事,靠几张破图撑场面。可没想到对方不仅知道他的部署,还能一口道破背后的野心。
更没想到,一张残页上的四个字,竟让他心里生出一丝不安。
“你……”他开口,声音有点哑,“你以为几句老话就能挡住我?”
“我不指望挡住你。”雪斋说,“我只是告诉你,如果你执意开战,我会用同样的方法应对——依地形,借天时,等机会。”
他收起那张残页,重新放进怀里。
“你可以撕地图,但撕不了山川河流。你可以骂我守旧,但拦不住洪水决堤。你要打,我奉陪。但我不会慌,因为我早就算好了每一步。”
北条瞪着他,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再说什么。
他猛地转身,大步走向门口。
靴子踩过地上的图纸碎片,发出轻微的脆响。
随从慌忙跟上,脚步凌乱。
门被拉开,外面阳光照进来一瞬,映出他挺直却紧绷的背影。
然后门关上。
厅内恢复安静。
没有人说话。有人低头喝茶,有人整理袖子,有人悄悄擦汗。
雪斋仍站在原地,双手放在身侧,目光落在桌上那四个字曾出现的位置。
他的表情没有变化,也没有去看其他人。
片刻后,他抬起手,轻轻拂去案上一点灰尘。
指尖停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