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如同厚重的灰色裹尸布,笼罩着整个上午。大夏水师主力舰队锚泊在港内,如同一头被束缚住爪牙的怒狮,只能听着远处雾中传来的、断断续续的厮杀声渐渐微弱下去,最终归于一片死寂。每一分寂静,都敲打在将士们的心上,沉重而压抑。
大皇子萧景衡站在靖海侯身侧,能清晰地看到老侯爷紧握栏杆的手背上,青筋虬结。那种明知同泽正在浴血奋战,却因全局考量而不能救援的煎熬,比亲临战阵更加折磨人。他第一次如此深刻地理解,为何史书上那些名将,往往两鬓早霜。
午后,海风渐起,终于吹散了这令人窒息的浓雾。
阳光刺破云层,洒在狼藉的海面上。景象触目惊心。
几艘被放弃的外围区域,漂浮着哨船的残骸、破碎的木板、以及一些随波逐流的尸体。海水被染成了淡淡的绯红色。一些侥幸逃脱或者被“海上民壮”冒死救回的哨船,伤痕累累地驶回军港,船体上布满了火铳射击的孔洞和跳帮白刃战留下的砍劈痕迹,幸存的官兵个个带伤,眼神中充满了悲愤与劫后余生的茫然。
伤亡统计很快呈报上来:四艘哨船被击沉或重创无法修复,超过两百名官兵阵亡或失踪,伤者近百。
整个水师大营,弥漫着一股悲怆而愤怒的低气压。
萧景衡跟着靖海侯巡视受损船只,慰问伤员。他看到一个不过十六七岁的水兵,腹部中弹,军医正在全力抢救,但那苍白的脸色和微弱的气息,无不预示着凶多吉少;他听到一个断臂的老兵,咬着麻布,忍着剧痛,却还在喃喃咒骂着“红毛鬼”;他也看到那些驾着小船穿梭在危险海域、救回了不少同袍的民壮们,脸上混杂着疲惫、庆幸与哀伤。
死亡和伤痛,不再是奏章上冰冷的数字,而是具体的人,具体的惨状。萧景衡胃里一阵翻腾,脸色发白,但他强迫自己看下去,记住这一切。
“看清楚了吗,殿下?”靖海侯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低沉而沙哑,“这就是战争。敌人不会按我们预想的套路出牌。一时的仁慈或犹豫,付出的就是这样的代价。”
萧景衡重重地点头,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来。
当晚,靖海侯升帐议事。帐内气氛肃杀,主战派将领群情激愤,纷纷要求立刻寻找佛郎机主力决战,报仇雪恨。
“侯爷!此仇不报,弟兄们难以瞑目啊!”
“对!趁着新炮已成,当主动出击,灭了那帮龟孙子!”
萧景衡的心也随着将领们的请战而激荡,血性上涌,恨不得立刻随军出征。
然而,靖海侯却异常冷静。他抬手压下了所有的请战声。
“报仇?是,仇一定要报!”他的目光扫过众将,“但不是现在,不是用弟兄们的命去硬拼!”
他走到海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几个关键位置上:“佛郎机人今日用小股精锐突袭,得手后立刻远遁,说明什么?说明他们也在试探,也在寻找我们的弱点和反应!他们想激怒我们,让我们失去理智!”
“我们新炮虽利,但数量太少,尚未形成绝对优势。战舰改造也需时日。此时若贸然寻求主力决战,正中对方下怀!”靖海侯斩钉截铁道,“传令下去:一,加强所有外围警戒,哨船巡逻必须双船以上编队,配备更多火铳和信号烟火。二,‘海上民壮’扩大巡逻范围,重点监视敌军可能利用的雾区、岛礁区。三,秘密基地,加快新炮铸造与旧舰改装速度!四,全军加强戒备,防止敌人故技重施或发动更大规模的袭击!”
这道命令,如同一盆冷水,浇熄了帐内躁动的复仇火焰,却也让所有人的头脑冷静下来。将领们意识到,侯爷的决定依旧是从全局出发,着眼于最终的胜利,而非一时的意气。
萧景衡看着靖海侯在巨大压力和悲愤情绪下,依然能保持如此清晰的战略头脑,心中敬佩不已。他明白了,为帅者,不仅要有血性,更要有在逆境中保持冷静、驾驭复杂局面的智慧。
仇恨的种子已经埋下,但复仇的利剑,需要更耐心地打磨。雾散了,血凝了,但东南的天空,依旧阴云密布,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之中。而经历了血火洗礼的大皇子,他的眼神,也愈发坚毅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