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胡商与大唐法网
长安城的西市,向来是个活色生香的所在。驼铃声声尚未在耳畔散尽,香料的馥郁、宝石的璀璨、胡姬的笑靥,便已交织成一幅流动的异国风情画卷。然而,繁华之下,一张无形的法网正悄然铺开,将这些远道而来的“胡人”纳入大唐帝国的秩序之中。
天刚蒙蒙亮,西市“宝昌号”香料铺的波斯掌柜阿罗憾,已在伙计的簇拥下推开沉重的木门。他深目高鼻,络腮胡须打理得一丝不苟,身上的波斯锦袍在晨光中泛着暗哑的光泽。阿罗憾来长安已有二十余载,一口关中话流利得甚至带着几分灞桥口音。他熟练地指挥伙计搬运货物,空气中弥漫着安息香、乳香与龙脑的混合气息。
“哈桑,把南边新到的那批没药仔细收好,莫要受潮。”阿罗憾用带着波斯腔的唐语吩咐道,“昨日波斯邸的梅远告诉我,最近市舶司查得紧,说是有胡商夹带违禁的象牙犀角。”
名叫哈桑的年轻伙计刚从大食来,汉语还磕磕绊绊:“掌柜的,唐……唐朝的官,很厉害吗?”
阿罗憾捻了捻胡须,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大唐律法,细密如网,却也宽柔如水。关键是要懂规矩。”他指了指铺子角落挂着的小木牌,上面用汉文写着“依律经营,诚信为本”八个字,“这是咱们立足长安的根本。”
正说着,隔壁“兴发号”珠宝行的阿拉伯掌柜易卜拉欣气冲冲地走来,身后跟着两个垂头丧气的粟特伙计。他操着略显生硬的唐语,对着阿罗憾大声嚷嚷:“阿罗憾!你来说说!我那批‘火齐珠’明明是在波斯商人马赫迪手里买的,如今他收了钱,货却迟迟不给!找他理论,他还说波斯人的事轮不到唐人管!这叫什么道理!”
阿罗憾眉头微蹙。马赫迪也是西市有名的波斯珠宝商,两人素有竞争。这类胡商间的纠纷,在西市并不罕见。
“易卜拉欣,稍安勿躁。”阿罗憾安抚道,“《唐律》有云:‘诸化外人,同类自相犯者,各依本俗法;异类相犯者,以法律论。’你与马赫迪同为西域胡人,虽国别不同,但习俗相近,按律当由你们‘同类’自行解决。或者,可请‘蕃坊’的‘都番长’出面调停。”
“都番长?”易卜拉欣哼了一声,“马赫迪与他沾亲带故,怎会向着我?不行,我要去县衙告他!让唐朝的官老爷给我评评理!”
阿罗憾摇了摇头:“易卜拉欣,你忘了去年那个案子?也是两个波斯商人因债务起争执,闹到京兆府。府尹大人依律,还是让他们请了波斯的‘穆夫提’(伊斯兰教法学家)来裁决。咱们胡人在大唐,只要不犯国法,内部纷争朝廷一般不插手。这便是‘治外法权’,是朝廷给的体面,也是约束。”
易卜拉欣气焰消减不少,却依旧愤愤不平:“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骗我的钱财?”
“也不尽然。”阿罗憾沉吟道,“你若能拿出马赫迪亲笔所书的契书,写明收到货款、承诺交货日期,或许可以去市署请求市令大人出面‘劝和’——注意,是‘劝和’而非‘断案’。大唐官员有时会从中斡旋,以免我们这些外侨因习俗不同吃亏。”他顿了顿补充道,“《唐律》说异类相犯才用唐律,你们是同类,官府不便直接定罪,但情理上的调停还是可以的。”
易卜拉欣将信将疑地走了。阿罗憾望着他的背影轻轻叹气,想起二十年前初来乍到,也曾因不熟悉大唐律法吃亏。那时他的一位同乡在长安病故,留下一批价值不菲的香料。正当他和同乡手足无措,以为货物会被官府没收入库时,市署官员却告诉他,根据大唐律法,外侨遗产由官府代管,等待遗族认领。
“当时那位姓孔的判官,”阿罗憾对哈桑回忆道,“就是如今的户部侍郎孔戮大人,还特地为我们外侨上奏,说三个月期限太短,许多遗族远在万里之外如何及时赶到?于是朝廷便改了……”律法说是无限期延长,只要遗族能拿出可靠证据,官府随时发还。”
哈桑听得眼睛发亮:“大唐真是仁慈的国度!”
“确是如此。”阿罗憾点点头,脸上露出由衷的赞叹,“我那位同乡的儿子,三年后才从波斯赶到长安,凭着当年的商队文书和家族印记,果然从市署领回了全部遗产。这份信任,在我们故乡是难以想象的。”
然而这份“仁慈”并非没有边界。阿罗憾想起去年冬天,他铺子里一个叫阿里的大食伙计与西市附近一位姓张的民女相恋,竟想娶她为妻,还要带她回大食。阿罗憾得知后大惊失色,连忙阻止。
“阿里,你糊涂!”阿罗憾当时严厉训斥道,“大唐律法允许我们胡人娶汉女为妻,但那并非‘正式承认’。官府簿册上,她依旧是唐人张姓之女,而非你阿里之妻。你若离华返国,更是万万不可携她出境!”
阿里不解:“为何?我爱她,她也爱我,为何不能带她走?”
“《唐律疏议》有明文规定:‘诸蕃人娶汉女为妻,不得将还蕃内。’”阿罗憾耐心解释,“朝廷此举是怕汉女嫁往域外,习俗不同、言语不通,恐遭虐待、无人庇护。这既是约束,也是对汉女的保护。你若真心爱她,便留在长安落地生根;若执意要回大食,便只能与她分离。”
最终阿里选择留在长安。他用多年积蓄在西市附近租了间民房,与那位张姓女子结为“外室”——虽无官府认可的名分,却也过着安稳的日子。阿罗憾时常告诫铺子里的伙计,大唐的法网既有包容之量,亦有严明之界,切不可触碰。
日近正午,西市的人流渐渐稠密起来。忽然一阵喧哗声从街角传来,阿罗憾抬头望去,只见一群穿着青色袍服的官差簇拥着一个骑马的官员正朝这边走来。那官员面色威严、目光如炬,正是新任京兆府少尹,以执法严明着称的李绅。
“都让让!都让让!京兆府办案!”官差们大声呵斥着驱散围观人群。
阿罗憾心中一紧,不知又出了何事。只见官差们径直走向不远处的“胡姬酒肆”,片刻之后便押着几个醉醺醺的胡商和几位衣着暴露的胡姬走了出来。其中一个胡商阿罗憾认得,是来自石国的舞姬经纪人,名叫康拂毗伽。
“李大人,这些胡商在酒肆内酗酒闹事,公然与胡姬狎昵,有伤风化!”一个官差向李绅禀报道。
李绅勒住马缰,冷冷扫了那几个胡商一眼,沉声道:“《唐律》有云:‘诸在市及人众中,故相惊动,令扰乱者,杖八十。’又云:‘凡街巷阡陌,聚众斗殴,杖六十。’他们既在大唐境内,便需遵守大唐法度。带回去依律处置!”
康拂毗伽醉眼朦胧,嘴里还嘟囔着:“我们……我们胡人……向来如此……”
李绅眉头一挑,朗声道:“此乃大唐疆土,非尔等化外之地!酒肆之内纵酒狎妓已是不当,更兼喧哗闹事、扰乱市肆,若不严惩,何以儆效尤?带走!”
看着官差们押着康拂毗伽等人离去,西市的胡商们个个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阿罗憾暗自庆幸,幸好自己平日约束伙计甚严,不敢有丝毫逾越。他知道大唐的包容并非纵容,对于违反大唐核心伦理和社会治安的行为,朝廷的惩处毫不含糊。
午后,市舶司的官吏前来“宝昌号”查验账目。阿罗憾早已将历年的交易契书、完税凭证整理得井井有条。为首的官吏姓王,是个面容和蔼的中年人,与阿罗憾也算老相识了。
“阿罗憾掌柜,生意兴隆啊。”王判官笑着拱手。
“托王判官的福,尚可糊口。”阿罗憾连忙回礼,将早已备好的清茶奉上。
王判官呷了口茶,随意翻看着账目:“最近市舶司查获几起偷税漏税的案子,都是些新来的胡商不懂规矩。阿罗憾掌柜是老行尊了,当知晓大唐律法‘诸舶商舶人,收市舶物,有漏税者,计赃准盗论’。”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阿罗憾连连点头,“小人在长安经营二十余年,不敢有丝毫隐瞒。每年的‘舶脚’(关税)、‘收市’(官府收购)“进奉”(贡品),都是按数缴纳,绝无差错。”
王判官满意地点点头,合上账册:“如此便好。朝廷优待远人,许你们来华经商,共享太平之利,但前提是遵守大唐法度。昨日,我们在‘波斯邸’查获了一批象牙,那便是违禁之物。《唐律》虽未明禁象牙贸易,但近年来岭南节度使多次上奏,言及象为祥瑞,不可滥杀。故市舶司已将象牙、犀角列为‘禁榷’之物,非经特许不得交易。那波斯商人梅远明知故犯,已被收押,其货物也将没入官库。”
阿罗憾闻言心中一凛,暗自庆幸自己未曾贪图那违禁之利。
王判官又闲聊了几句,忽然话锋一转:“对了,阿罗憾掌柜,听说你那伙计哈桑颇为伶俐,学唐语也快。”
阿罗憾一愣,随即笑道:“是啊,这小子还算勤勉。”
王判官点点头:“如今朝廷鼓励胡商子弟入学修习儒典。国子监虽未开放,但两京的‘官学’和一些私学中,已有不少胡商子弟就读。前几日我还听说,宣宗皇帝年间有个叫李彦升的阿拉伯人,经大梁连帅范阳公推荐,竟考中了进士,名噪一时呢。”
阿罗憾眼中闪过一丝羡慕:“李彦升之事,我们西市的胡人都听说了。那可真是光宗耀祖的大事!只是……”他欲言又止。
“只是有人非议,说堂堂大唐难道竟无人才,要向夷狄求贤?”王判官替他说了出来,随即抚掌笑道,“依我看,范阳公此举颇有深意。《春秋》有云:‘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若论地域,确有华夷之别;但若论教化,当看其心意趣向。那李彦升虽生于大食,却饱读诗书,言行合乎礼义,有‘华人之心’,为何不能录用?”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西市熙熙攘攘的胡商,慨然道:“大唐之所以为大唐,正在于其海纳百川之量。这些胡人带来了域外的珍奇,也带来了不同的技艺和文化。朝廷以宽大之精神待之,以严明之律法绳之,使其既能安居乐业,又不致扰乱纲常。这才是真正的‘王者无外’啊!”
王判官走后,阿罗憾站在香料铺门口,望着眼前车水马龙的西市,心中百感交集。他想起故乡波斯的战乱,想起一路东行的艰辛,再看看如今长安的繁华与安定,一股归属感油然而生。
哈桑凑上前来,好奇地问:“掌柜的,王判官说的那个李彦升真的能当唐朝的官吗?我们胡人也能像唐人一样参加科举吗?”
阿罗憾摸了摸哈桑的头,眼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芒:“只要你用心学习大唐的典籍,言行合乎礼义,或许有一天,你也能像李彦升那样为国效力。大唐的天空,对每一个向往文明的人都是敞开的。”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满了西市的每一个角落。胡商们开始收拾摊位,准备结束一天的忙碌。阿罗憾关上“宝昌号”的大门,心中无比踏实。他知道,只要循规蹈矩、诚信经营,这片土地就会给他和他的伙计们一个安稳的未来。
大唐的法网既是约束也是保障,既是界限也是桥梁,连接着不同的文明,共同谱写着这个时代的传奇。而他,阿罗憾,一个来自波斯的胡商,也有幸成为了这传奇中的一部分。他期待着明天的太阳,期待着长安城新的一天,也期待着那些远道而来的同乡们能和他一样,在这片充满机遇与挑战的土地上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