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还合浦
一
李勉站在扬州城南的波斯邸前,雕花木门上的铜环被海风蚀出细密的绿锈。檐角悬着的琉璃风铃突然轻响,他下意识按住腰间——那里本该挂着那枚鸽卵大的珠子,此刻却空荡得让人心慌。
郎君可是要寻阿布·赛义德?门内转出个缠着头巾的少年,眼珠比葡萄还黑。他打量着李勉褪色的绯色官袍,指尖不自觉摩挲着腰间银柄小刀。
李勉从袖中取出半片磨损的波斯锦,那是老胡弥留之际塞给他的信物。少年见了锦缎上的新月纹章,突然变了脸色,猛地推开大门:主人正在做法事,随我来。
穿过飘着安息香的庭院,正堂里三十六个波斯商人围着铜火盆跪坐。正中白发老者听见脚步声,霍然起身时打翻了面前的银盏。当他看清李勉腰间的玉佩——那是老胡临终前反复摩挲过的物件——突然用生硬的汉语嘶吼:是你杀了他!
二
铜火盆里的香料突然爆出火星。李勉被按在冰凉的青砖地上,鼻尖萦绕着海鱼与汗臭混合的气息。白发老者踩着他的手背,银白胡须几乎扫到他脸上:赛义德带着传国之宝离开波斯二十年,如今尸骨无存......
他葬在睢阳城外的白杨林。李勉的声音闷在地毯里,珠在棺中,口含为证。
老者突然僵住。李勉趁机挣脱束缚,扯开衣襟露出左肋——三道爪痕仍留着淡红印记。去年在汴水遇袭,是赛义德用这把刀救了我。他从靴筒抽出镶嵌绿松石的弯刀,刀刃在烛火下泛着幽蓝。
正堂的沙漏突然发出脆响。老者挥退众人,从壁龛取下青铜灯台。灯光照亮他掌心的刺青——与赛义德腿上那枚明珠的纹路分毫不差。珠若真在棺中,波斯王会以三城相赠。老者的声音发颤,可若被唐人捷足先登......
三
三更的梆子声刚过,李勉跟着商队登上波斯商船。甲板上堆满胡椒袋,角落里蜷缩着几个黑奴,铁链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白发老者——后来李勉才知他是波斯宰相之子哈桑——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唐人常说人为财死,你为何要把珠子送回去?
船帆在夜风中涨成满月。李勉望着远处扬州城的灯火,想起老胡临终前的呓语:我三个儿子,长子在广州卖乳香,次子在长安开酒肆,最小的......他突然按住哈桑指向货舱的手:你们把扬州少女卖到哪里去了?
货舱的木板突然发出呻吟。李勉拔刀劈开锁链,十几个衣衫褴褛的少女从胡椒袋后涌出来。最年幼的那个抱着膝盖发抖,脖颈间竟挂着半片与老胡相同的锦缎。
四
黎明时分,商船撞碎了睢阳城外的晨雾。李勉带着哈桑钻进白杨林,露珠顺着他的官袍下摆滴落,在草地上洇出深色痕迹。当他们掘开新坟时,李勉突然僵住——棺木里只有一堆散乱的白骨,头骨上两个空洞正对着他,仿佛在无声质问。
珠子被人取走了。哈桑的声音带着哭腔,突然拔出弯刀指向李勉,定是你们唐人干的!
白骨堆里突然闪过微光。李勉俯身拾起一枚银戒指,内侧刻着字。他想起去年深秋在汴水岸边,那个自称神功将军的武将,曾用同样纹饰的箭囊接过他递去的通关文牒。
五
扬州城的波斯邸燃起熊熊大火时,李勉正站在漕运码头。哈桑抱着那箱从田神功府邸搜出的珠宝,突然将明珠塞到他手里:这珠子会给你带来灾祸。火焰映着李勉的脸,他看见自己鬓角竟生出了白发。
江风突然送来琵琶声。李勉回头,看见那个脖颈挂着锦缎的少女站在船头,手里捧着老胡临终前反复翻看的账簿。泛黄的纸页上,波斯文与汉字交错记录着交易——最后一页画着艘三桅船,船帆上赫然是大唐的龙纹。
赛义德的小儿子,少女的声音比春风还软,去年跟着遣唐使的船队去了长安。
六
当李勉的身影消失在运河的薄雾中时,哈桑突然跪倒在地,朝着东方叩首。他想起昨夜在田神功府邸的密室里,那些刻着波斯文的陶罐——里面装满了开元通宝,罐底却印着大食国的徽记。
郎君要去哪里?船夫的吆喝声惊飞了芦苇丛中的白鹭。李勉将明珠抛向空中,看它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晕,突然想起老胡临终前的笑容:中原的月亮,和波斯一样圆。
船桨搅碎水面倒影时,李勉的指尖沾到一点冰凉。他抬头望去,扬州城的方向,一朵蘑菇云正缓缓升起,像极了波斯神话里吞噬日月的恶魔。而腰间那枚银戒指,突然烫得惊人。
注:据《资治通鉴》载,田神功于上元元年(760年)入扬州,大掠百姓资产,鞭笞发掘略尽,商胡大食、波斯等商旅死者数千人。本文所述波斯王族寻珠故事,暗合《太平广记》卷四〇二条记载,同时融入7世纪阿拉伯商人与唐朝的海上贸易史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