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裹着雪丝叶片的“沙沙”声掠过耳畔，贺云攥紧了腰间的短剑，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与云鹤真人并肩走在墨色树干之间，靴底碾过潮湿的黑土，每一步都像踩在凝固的夜色里。前方的雪丝愈发密集，雪白的丝线在墨枝间织成半透明的帘幕，隐约能看见帘幕尽头似乎有微光晃动——他们已经朝着那片微光走了近一个时辰，可那“尽头”始终隔着一段无法缩短的距离，仿佛永远停在视线的拐角处。
“师父，”贺云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们是不是……一直在原地打转？”
云鹤真人停下脚步，抬手拂开缠上袖口的雪丝。他的道袍在黑暗中泛着浅灰色的光泽，鬓角的白发被雪丝沾了几缕，却依旧脊背挺直。他望向四周的墨树，目光扫过那些扭曲如指骨的枝桠，眉头微蹙：“此地气息诡异，雪丝藏着障眼法，恐怕是困阵。”
贺云低头看了看脚下——刚才他特意在一棵墨树的树干上刻了道浅痕，此刻那道痕迹竟赫然出现在身后三步远的另一棵树上。冷汗瞬间漫上后背，他想起小时候听村里老人说过的“鬼打墙”，说是人在阴气重的地方迷了路，就会被无形的力量缠着绕圈，直到耗尽力气。可他跟着云鹤真人修行多年，见过不少妖邪阵法，却从未遇过这样的阵仗——没有凶煞的嘶吼，没有戾气的侵袭，只有这片死寂的墨林和飘拂的雪丝，用最温和的方式，将他们困在无尽的循环里。
“不能再走了。”云鹤真人的声音冷静如冰，“强行破阵只会耗损灵力，反而中了阵法的圈套。我们且静坐调息，看看这阵到底想引我们见什么。”
两人在一棵最粗的墨树下盘膝坐下，贺云将短剑横放在膝上，闭上眼睛开始运转体内灵力。可刚一凝神，耳畔就传来了细碎的声响——不是雪丝的“沙沙”声，而是更轻柔、更熟悉的呼唤，像有人贴在耳边说话。
“阿云，回家吃饭了。”
那声音带着东离域水乡的软糯，是母亲的声音！贺云猛地睁开眼，心脏狂跳起来。他的母亲早在十年前就死了，死在矿难引发的山洪里，连尸骨都没找见。可此刻那声音如此清晰，仿佛母亲就站在不远处的雪丝帘幕后面，正端着一碗热粥，笑着叫他回家。
“阿云，你看爹给你带了糖人。”又一个声音响起，粗哑却温暖，是父亲的声音。父亲是矿上的矿工，在母亲去世的第二年，就跟着同乡去了北方的矿场，从此杳无音信，贺云一直以为他也不在人世了。可现在，父亲的声音里带着笑意，似乎还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煤烟味。
贺云的眼眶瞬间红了。他想起自己的一辈子，像一场无尽的噩梦——十岁那年，山洪冲毁了村子，他抱着年幼的妹妹跑了一夜，却还是让她掉进了湍急的河里；母亲为了找他们，被滚石砸中，临死前还攥着他的手，让他一定要好好活着；后来他流落到城镇，被地痞欺负，被恶霸压榨，若不是云鹤真人路过救了他，他早就成了乱葬岗里的一具枯骨。这些年，他跟着师父修行，勤练剑法，心里想的全是报仇——他恨那些见死不救的村民，恨那些欺负他的地痞，恨那个拖欠父亲工钱、逼得他远走他乡的矿主。
可就在这时，眼前的黑暗忽然亮了起来。不是雪丝的冷光，而是暖黄色的灯火，像村里曾经的灯笼。他看见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少年，也叫贺云，正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牵着妹妹的手。山洪来临时，这个少年没有慌不择路地逃跑，而是带着村民躲到了后山的山洞里；他没有让父亲去北方的矿场，而是凭着自己学的木工手艺，在镇上开了个小铺子，让父亲留在家里帮忙；他没有被仇恨裹挟，而是用自己的力量保护了母亲，守护了村子，最后还娶了邻村的姑娘，生了两个孩子，一家人坐在院子里吃晚饭时，母亲笑着给他夹菜，父亲喝着小酒，妹妹在一旁叽叽喳喳地说笑着。
那是他从未拥有过的人生，是他无数个夜晚梦里都想过的“如果”。如果当年他没有那么慌张，如果当年他能再强一点，如果当年他没有被仇恨蒙住眼睛……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阿云！”
一声厉喝猛地将贺云从幻境中拽了出来。他睁开眼，看见云鹤真人正皱着眉看着他，手里的拂尘还停在半空——刚才那声喝，正是师父喊的。贺云这才发现，自己的眼泪已经打湿了衣襟，手里的短剑不知何时已经出鞘，剑尖正对着自己的喉咙，仿佛下一秒就要刺进去。
“师父……”贺云的声音带着哭腔，还有一丝劫后余生的恍惚。
“看来这是起了心魔了！”云鹤真人似是有些感叹道。
云鹤真人没有再说话，只是抬手将拂尘递给贺云，转身重新盘膝坐下。贺云接过拂尘，指尖无意间碰到了师父的袖口——那布料竟是湿的，像刚沾过水。他心里一动，看向云鹤真人的侧脸：师父的鬓角似乎更白了些，眼底也藏着一丝疲惫，刚才他静坐的时候，想必也陷入了自己的幻境，也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吧？只是师父从来不说自己的心事，贺云也不敢问。
树林里又恢复了寂静，只有雪丝还在风中轻轻飘拂。贺云攥着短剑，刚才幻境里的画面还在脑海里挥之不去——那个“贺云”保护了家人，守护了村子，过着幸福的生活；而现实中的自己，却只剩下仇恨和遗憾，甚至差点在幻境里迷失自己，变成了自己曾经最痛恨的样子。
什么是魔？
贺云忽然想起这个问题。小时候，村里的老人说，害人的妖怪是魔；后来跟着师父修行，师父说，扰乱人心的邪祟是魔；再后来，他遇到那些欺负他的地痞恶霸，觉得他们是魔，是毁了他人生的魔。所以他拼命练剑，想要报仇，想要杀了那些“魔”，可刚才在幻境里，他差点因为仇恨拔剑伤人，差点变成了和那些地痞恶霸一样的人——如果他真的杀了那些人的妻儿，来报复他们曾经对自己做过的事，那他自己，不也成了魔吗？
魔，到底是外在的邪祟，还是内心的执念？
“师父，”贺云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平静了许多，“您说，心魔到底是什么？”
云鹤真人这才缓缓睁开眼，看向贺云。他的目光很温和，没有了刚才的严厉，反而带着一丝了然。“心魔，不是外在的邪祟，是你心里放不下的执念。”
“那……如果我想报仇，想杀了那些伤害我的人，是不是就成了魔？”贺云追问，这是他心里最纠结的问题。
云鹤真人沉默了片刻，抬手指向不远处的墨树。那棵墨树的枝干漆黑，却在枝桠间长着几缕雪白的雪丝，风一吹，雪丝轻轻拂过墨色的枝干，没有丝毫违和感。“你看这树，”云鹤真人说，“枝干是黑的，叶片是白的，可它们同属一棵树，缺一不可，它长在这里不知道多少年，可是在之前我们没有见过，我们会执着的认为他们是异类，可是这些墨树没有因为我们认为他们是异类就不存在了啊。人心也是一样，有善念，也有恶念，有光明，也有黑暗，有无数种念头和心思，需要念头通达，顺应本心，知止而止及是正道。”
贺云愣住了，他没想到一直劝他心存善念的师父竟然会如此的回答自己，他没有让自己放下仇恨也没有劝自己执着仇恨，而是告诉自己念头通达，顺应本心，知止而止。
他看着那棵墨树，看着漆黑的枝干和雪白的叶片，忽然明白了什么——恨不是魔，执念也不是魔，真正的魔，是你明知是错，却还偏要去做的选择；是你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而不顾他人死活的自私；是你忘记了初心，被仇恨和痛苦裹挟，最终变成了自己曾经最痛恨的样子。
“师父，您的心魔……”贺云犹豫了一下，还是没问出口。他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执念，都有自己不愿提起的过去，师父不说，自然有不说的道理。
云鹤真人似乎看出了贺云的心思，轻轻叹了口气：“每个人都有心魔，重要的不是没有心魔，而是能看清它，能控制它，不让它左右你的选择。”他站起身，拍了拍贺云的肩膀，“你能从幻境里走出来，能想通这些，说明你的心魔已经除了大半。剩下的，就靠你自己慢慢参悟了。”
“师父，我还有一个问题。当今寰宇大陆所有门派的修仙者都以自己正道自居，瞧不上魔道魔修，是不是魔修都是魔，都不是正道？”贺云鼓起勇气把自己这十年来的困惑说了出来。
云鹤真人面露笑容一甩拂尘道：“哈哈哈哈，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问我这个问题呢。说实话，大道三千，殊途同归。修仙修妖修魔又有什么本质区别呢？都是与天争命，夺天地造化，逆天改命的壮举。只是迄今，修炼魔道的人多急功近利，巧取豪夺，无所不用其极，修妖者又很少修心，被本身欲望驱使，无所节制，贪图享乐罢了。我年轻时也有此困惑，不过这些年游历千山，见过那修魔这紫气环绕，修妖者大善加身，修仙者也有功德尽毁的，可见修哪一门没有对错，但是如何修炼就要见仁见智了。”
贺云站起身，用力点了点头。他收起短剑，将拂尘还给云鹤真人，目光重新投向前方的雪丝帘幕——不知何时，那片帘幕已经变得稀薄了许多，隐约能看见帘幕尽头的微光，似乎比刚才更近了些。
“师父，我们走吧。”贺云的声音里没有了刚才的颤抖，多了一丝坚定。
云鹤真人点了点头，率先朝着微光走去。贺云跟在师父身后，脚步不再沉重。他知道，过去的遗憾和仇恨不会轻易消失，就像这墨树的枝干，永远是漆黑的；但他也知道，只要自己能守住内心的光明，能做出正确的选择，就不会变成魔，就像这漆黑的枝干上，还能长出雪白的雪丝，还能在黑暗中泛着微光。
风又吹来了，雪丝在他们身边轻轻飘拂，不再是诡异的诱惑，反而像温柔的祝福。贺云看着前方师父的背影，又想起了幻境里那个“贺云”——或许他永远无法回到过去，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但他可以从现在开始，选择守护，选择善良，选择好好活着，用自己的方式，去弥补过去的遗憾，去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墨林的尽头越来越近，微光也越来越亮。贺云知道，走出这片树林后，还有更长的路要走，还有更多的挑战在等着他，但他不再害怕了——因为他已经看清了自己的心，也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不被魔扰”。
走出墨色树林，云鹤真人唏嘘叹了口气，这树林危险是危险，但是能过了这晋升化神境界时才遇到心魔劫，也是一番机缘，自己以后的修仙路又被磨平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