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斯特维尔港的老城区,像一个被繁华遗忘的脓疮,紧贴在港口光鲜亮丽的皮囊之下。
空气粘稠,混杂着腐烂鱼虾的腥臭、垃圾堆发酵的酸馊、劣质煤烟呛人的苦涩。狭窄扭曲的巷道如同迷宫,地面是永远湿滑的泥泞和可疑的污渍,两侧歪歪斜斜的木棚屋仿佛随时会垮塌,彼此挤压着争夺每一寸可怜的空间。
旧船厂的巨大阴影笼罩着这片区域,锈迹斑斑的钢铁骨架在灰蒙蒙的天幕下勾勒出狰狞的轮廓,偶尔有废弃铁皮被风吹动,发出刺耳的呻吟。
艾莉诺走在最前,穿着那身深蓝色、略显古板但整洁的职业套装,宽檐软帽压得很低,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和紧抿的唇。
她步履沉稳,高跟鞋巧妙地避开地面的水洼,深蓝色的套装和挺括的宽檐软帽让她在混乱的环境中格格不入。
薇丝珀拉紧跟着她,米色开衫下的身体有些僵硬,怀抱着硬皮记事本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浅灰色的棉布裙摆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污秽,紫罗兰色的眼睛里充满了对这片环境本能的畏惧和不适。
艾拉则吊在最后,宽大的米色工装外套和压得极低的帆布帽檐让她几乎融入了背景,但冰蓝色的眼睛在帽檐的阴影下飞快地扫视着周围。
这里的气息她太熟悉了——饥饿、欺压、绝望的挣扎,是她曾经赖以生存又拼命逃离的泥潭。
按照伊莎贝拉提供的地址,她们七拐八绕,最终停在了一条堆满废弃渔网和破木箱的死胡同尽头。
一栋由朽木、锈铁皮和油毡布勉强拼凑起来的棚屋,歪歪斜斜地倚靠着更远处一堵废弃船厂的高墙。
它的门板由几块颜色不一的木板用锈钉胡乱钉成,布满裂缝。
一股浓重而苦涩的药味从门板的缝隙里钻出来,与巷道的恶臭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更令人心头发堵的气味。
“就是这里了。”艾莉诺深吸一口气,示意薇丝珀拉准备好记录。
她上前,尽量放轻了脚步,但踩在腐朽的木质台阶上还是发出了轻微的“嘎吱”声。她抬手,指关节在布满污渍的门板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三下。
“咚、咚、咚。”
门内一片死寂。过了几秒,才传来极其细微的窸窣声,像是有人慌忙后退撞到了东西。
艾莉诺等了几秒,又叩了三下,声音稍微提高了一点:“请问,梅琳达·霍恩夫人在家吗?我们是‘海潮慈善基金会’的,想了解一下社区困难家庭的情况,或许能提供一些帮助。”
又过了令人窒息的十几秒,门板上的裂缝里,一只布满血丝、充满惊惧的眼睛小心翼翼地向外窥探了一下,随即猛地缩了回去。
紧接着,门栓被拉开的声音传来,门板向内打开了一条仅容一人侧身的缝隙。
一个形容枯槁的女人出现在门后。她看上去不过四十出头,但生活的重压和某种更深层的恐惧已将她的精气神榨干。
深陷的眼窝下是浓重的乌青,脸颊瘦削得颧骨凸出,灰黄色的头发枯槁地贴在头皮上。她身上裹着一件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旧罩衫,身体微微佝偻着。
“谁?什么基金会?我不认识你们!也不认识什么霍恩!”梅琳达的声音嘶哑而急促,带着浓重的戒备,眼神在艾莉诺三人身上飞快扫过,又惊恐地瞥向她们身后的巷道。
屋内浓重苦涩的药味扑面而来,混杂着潮湿的霉味。
艾莉诺没有强行推门,反而微微后退了半步,拉开一个更礼貌也更安全的距离,脸上露出温和而专业的微笑,声音放得更加轻柔:
“霍恩夫人,打扰您了。我们是‘海潮慈善基金会’的区域负责人艾莉诺·格林,这位是我的助手薇丝珀拉小姐,还有我们的学徒艾拉。”
她示意了一下身后的两人,薇丝珀拉适时地微微欠身,露出一个带着些怯意但努力真诚的微笑,艾拉则在帽檐下含糊地“嗯”了一声。
“我们基金会的宗旨是帮助艾斯特维尔港那些生活遇到困难的家庭渡过难关,特别是在老城区和旧船厂区。”艾莉诺的声音充满说服力,“我们通过社区走访和教会提供的信息,了解到您目前可能独自生活,且……面临一些经济上的压力。
“基金会新设立了一个项目,旨在为像您这样失去家中顶梁柱的女性提供一些实际的帮助。”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随身携带的、一个看起来颇为正式的文件袋里,抽出一份印制精美的宣传单页。
单页抬头清晰地印着海洋教会的浪花徽记和“海潮慈善基金会”的名称,下面罗列着项目内容:小额生活补助、食品包裹、冬季取暖补贴、再就业技能培训介绍等。
艾莉诺将单页递向门缝,动作不急不迫:“这是项目的一些介绍和申请流程。我们不需要您立刻提供什么复杂的证明,只是想先和您聊聊,了解一下您的实际困难和需求。看看基金会能为您做些什么。”
梅琳达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张宣传单页上,尤其是海洋教会的徽记。她的嘴唇颤抖着,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破旧的罩衫边缘,似乎在艰难地权衡。
棚屋内那股浓重苦涩的药味再次飘散出来,混合着门缝外的恶臭。
薇丝珀拉忍不住轻轻皱了皱鼻子,但立刻掩饰过去,抱着记事本,小声补充道:“夫人,我们……我们真的只是想帮上点忙。您可以先看看,不一定要马上决定的。”
艾莉诺保持着递出单页的姿势,耐心地等待着。
艾拉则在艾莉诺身后,借着帽檐的遮挡,冰蓝色的眼睛锐利地扫视着梅琳达身后的棚屋内部——光线昏暗,杂物堆积,但能看到角落里一张破旧的桌子,上面似乎放着一些瓶瓶罐罐。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
终于,梅琳达枯瘦的手指颤抖着,从门缝里伸出来,飞快地抽走了那张宣传单页,像怕被烫到一样缩了回去。
她没有立刻关门,只是紧紧攥着那张纸,目光在单页和艾莉诺脸上来回扫视,嘶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怀疑和挣扎:
“你们……你们真是慈善基金会的?不是……不是教会派来的?”
“我们是独立的慈善组织,霍恩夫人。”艾莉诺的语气斩钉截铁,“虽然与海洋教会有合作,接受他们的部分捐赠和监督,但我们的运作和人员是独立的。我们的目标是帮助需要帮助的人,仅此而已。教会内部的那些……事务,与我们无关,我们也无权过问。”
这番话似乎稍微触动了梅琳达紧绷的神经。她眼中的恐惧并未完全消散,但那份强烈的排斥感似乎松动了一丝。她低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宣传单页上的内容。
“……能……能有什么帮助?”她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嘶哑,但少了点尖锐的敌意,多了点小心翼翼的试探。她没有否认自己是“霍恩夫人”。
艾莉诺心中微定,脸上笑容不变,语气更加真诚:“这取决于您的具体情况和需求,夫人。我们可以提供一次性的小额生活补助,缓解燃眉之急;也可以定期提供一些基础的食物和生活必需品;如果您的住所存在安全隐患或者取暖困难,我们也有相应的修缮或补贴计划。
“基金会刚刚启动这个项目,我们希望能切实了解到像您这样的家庭最需要什么。”
薇丝珀拉适时地翻开硬皮记事本,拿出一支笔,小声说:“夫人,您……您方便让我们进去坐一会儿吗?外面……有点冷,也方便我们详细了解一下您的情况。”
梅琳达再次陷入犹豫,目光在三人身上扫过,又在艾莉诺手中的文件袋和薇丝珀拉的记事本上停留片刻。
最终,她沉默地后退了一步,将门缝开得更大了一些,算是默许。
艾莉诺率先侧身而入,薇丝珀拉紧随其后,艾拉最后闪身进来,反手轻轻带上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
门栓落下的轻响在死寂的屋内格外清晰。
棚屋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加逼仄、压抑。唯一的光源来自墙上一扇用油布糊住的小窗,透进浑浊的光线,勉强勾勒出屋内轮廓。
空气几乎凝滞,那股浓得化不开的苦涩药味混合着潮湿的霉味、灰尘味,沉甸甸地压在胸口,令人呼吸不畅。
屋内几乎没有像样的家具。几张用破木板和砖头搭成的架子堆满了杂乱的旧物。
墙角的地面上铺着一层薄薄的、散发着霉味的草垫,上面堆着颜色发暗、打着补丁的被褥。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放在旁边,里面残留着黑乎乎的糊状物。
屋子中央一块粗糙的石板架在几个破木箱上。石板上凌乱地放着一些东西:几个贴着褪色标签、沾满污渍的药瓶,一个缺了把手的搪瓷杯,几片干瘪发黑的面包皮。
还有……一枚被灰尘覆盖、黯淡无光的黄铜圣徽。圣徽的样式艾莉诺认得,是圣光教会低阶执事佩戴的制式徽章。
这枚徽章,是这破败景象中唯一能证明梅琳达·霍恩身份的东西。
艾莉诺不由得皱了皱眉。
一个圣光教会执事的遗孀,生活竟窘迫到如此地步?连最基本的生活保障都如此匮乏?
“地方小……你们……随便坐。”梅琳达的声音依旧嘶哑,带着浓重的疲惫。
她局促地指了指草垫,自己则背靠着冰冷的石墙站着,身体微微佝偻着。
就在这时,草垫上那堆被褥里传来一阵极其压抑、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被褥拱动了几下,露出一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小脸。
那是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女孩。她的头发也是枯槁的灰黄色,稀疏地贴在额头上。脸颊瘦得凹进去,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发紫。
她的眼睛大而无神,蒙着一层灰翳。剧烈的咳嗽让她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如同风中的枯叶。
“咳咳……咳咳咳……”又是一阵止不住的咳嗽,小女孩痛苦地蜷缩着,身体微微抽搐。
“米拉!”梅琳达惊呼一声,几乎是扑到草垫边,枯瘦的手颤抖着抚上小女孩的额头,又笨拙地试图帮她拍背顺气,“别怕……别怕……妈妈在……药……药快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