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历史科研资产清查工作推进会”在总后勤部第三招待所的大礼堂准时召开。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诡异的肃静。
与会的皆是各大军区、重点科研院所的负责人,个个肩上扛着星,往日里都是发号施令、说一不二的人物。
可今天,他们却像一群等待审判的学生,端坐在台下,目光复杂地投向主席台上那个年轻得过分的身影。
林晚星。
她穿着一身得体的干部制服,肩章简净,脸上未施粉黛,却比任何浓妆艳抹都更具压迫感。
她的眼神清澈而平静,扫过全场,没有半分怯懦,仿佛天生就该坐在这个位置。
“各位领导,同志们,早上好。”她声音不大,却透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了礼堂的每一个角落,“今天召集大家,不为追责,只为回顾。有些历史,被遗忘了太久,我们需要一起,把它找回来。”
没有冗长的开场白,没有激昂的控诉。
林晚星说完,便微微侧身,对身旁的黄干事点了点头。
黄干事按下播放键。
礼堂内瞬间陷入了极致的黑暗与寂静。
下一秒,一阵压抑不住的、苍老的哭声毫无征兆地响起,像一把淬了冰的钝刀,猛地捅进每个人的心脏。
“我儿子走的时候才二十二……他说他是去为国家做贡献……可他连个名字都没留下……就剩下这么一件烂了洞的背心……”
紧接着,是另一个中年女人的泣诉:“我们不要抚恤金,我们只要一个公道!我男人临死前还在念叨,说他的数据……他的数据能救很多人……”
声音戛然而退,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急促而微弱的喘息声,伴随着细微的银针刺入皮肉的“啵”声。
那喘息很轻,却带着一种与生命搏斗的顽强韧劲,在场懂行的人瞬间就听出来了——这是长期过度劳累导致心肺功能受损的典型表现。
是寒梅的声音。
小刘记者用技术手段从当年村卫生室留存的唯一一盘录音带里提取了出来,那盘录音带记录的是她为一个患了百日咳的婴儿做针灸治疗。
喘息声中,夹杂着一个稚嫩的童音,含混不清地喊着:“阿姨……不疼……”
最后,是一段颤抖得几乎不成句的男声,那是康兆铭在听证会上留下的片段:“……是我……是我调换了样本……我对不起老师,更对不起那些……那些相信我们的人……”
声音一个接一个,没有经过任何修饰,粗粝、真实,像一把把重锤,狠狠砸在所有人的天灵盖上。
全场死寂。
黑暗中,只能听见几声强行压抑的倒吸冷气声,和前排几位白发苍苍的老专家低头用手帕用力擦拭眼角的细微声响。
他们曾是那个时代的亲历者,这些声音,唤醒了他们被岁月与纪律尘封的记忆。
就在这时,一股极其清淡,若有若无的薄荷醇香气,顺着空调的通风口,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
这是陆擎苍的手笔。
他提前让技侦人员在通风系统中加装了微量气雾释放装置。
薄荷醇能轻微刺激大脑边缘系统,这是一种无害的生理诱导,却能在此刻将音频带来的情绪冲击放大数倍,让那些深埋在记忆深处的愧疚与恐惧,无处遁形。
当那句“谢谢医生阿姨救我”的童音再次响起时,变故陡生!
坐在礼堂后排一个不起眼角落里的原军工联合办副主任赵承业,突然爆发出一阵剧烈而痛苦的咳嗽。
他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脸色煞白,额上冷汗涔涔。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他猛地推开椅子,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会场。
监控室内,陆擎擎苍的目光冷如寒铁,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个仓皇的背影。
画面中,赵承业冲进洗手间,反锁上门,颤抖着手从内袋里摸出一个早已停机的保密电话,拨通了一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信号已捕捉!”技侦人员的声音冷静而迅速,“是加密线路,正在追踪……目标锁定!信号源最终汇入南方海滨第一疗养院的私人线路!”
几乎是同一时间,一名穿着水电检修工服的年轻人,提着工具箱,熟络地和疗养院的门卫打了个招呼,畅通无阻地走了进去。
正是早已在此潜伏多日的黄干事。
他没有去惊动任何人,而是径直走向赵承业每次来疗养必定会待上一整天的阅览室。
按照陆擎苍给出的心理侧写,越是自律刻板的人,越会将最重要的秘密藏在自己最熟悉、最认为安全的地方。
在“军事历史”类书架的第三排第七格后面,黄干事摸到了一块松动的墙板。
他用特制工具轻轻撬开,一个冰冷的金属暗盒赫然在目。
盒子没有上锁。
里面没有金条,没有外汇,只有一本薄薄的会议纪要。
黄干事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翻开。
扉页上,赫然印着——《一九九八年第四季度海外项目资金调度会议纪要(绝密)》。
其中一页,一行字用钢笔加重了笔迹,像一道无法磨灭的罪证:
“……经讨论决定,由赵承业主任牵头,协调‘星火’项目结余资金,通过‘南明教育基金会’账户进行转移,用途:科研延续……”
黄干事的心脏狂跳起来,他迅速拍照,加密上传。
“科研延续”,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这就是他们侵吞“寒梅项目”后续收益,并将其洗白注入自己利益集团的铁证!
礼堂内,会议仍在继续。
学术委员会主席程永年走上台,他没有看讲稿,浑浊但锐利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最后定格在赵承业那张空荡荡的椅子上。
“《医学伦理守则》第一条:医者之责,在于护佑生命,不容虚妄。”他声音铿锵,掷地有声,“在座的各位,很多人都穿了一辈子的白大褂。但我想问,有多少人的良心,还穿在身上?还是说,早就把它脱下来,锁进了自家的保险柜里!”
话音刚落,满座哗然,随即又陷入更深的沉默。
会后,程永年独自找到林晚星,递给她一份复印件。
那是一九八三年“h-3型抗菌素合成技术”的最终审批意见书,在“技术负责人意见”一栏里,“数据合格,建议归档”八个大字苍劲有力。
落款签名,正是赵承业。
当晚,老孙法官的办公室灯火通明。
新获取的会议纪要和这份签字符合在一起,构成了一条完整的证据链。
他枯瘦的手指在桌上重重一敲,连夜起草了一份司法认定意见:“赵承业虽未直接受贿,但其利用职权,在关键节点主动签署虚假结论,掩盖真相,为后续的国有资产流失创造了决定性条件,已构成玩忽职守罪与共谋侵占罪的共同要件。”
他特别建议:“启动‘组织谈话’与‘舆论监督’双轨程序,给予其七十二小时主动说明机会,以争取宽大处理,避免因强硬审查导致案情扩大化,牵连更多无辜的基层技术人员。”
这份建议,既是雷霆手段,也是慈悲心肠。
散会的喧嚣早已落幕,南方疗养院的夜,静谧如水。
赵承业独自坐在房间里,他没有开灯,月光透过窗户,洒在他苍老的面容上。
他从床头柜最深处,取出一个落满灰尘的丝绒盒子,打开,一枚金光闪闪的“国防科技二等奖”奖章静静躺在里面。
那是他一生中最高的荣誉。
他曾以为,自己是为了一个更“大”的目标,才牺牲了小节。
他不是为了钱,他是为了让“科研”的火种延续下去。
可今天,那一声声哭泣,那一句“谢谢医生阿姨”,像无数根钢针,刺破了他用几十年构建起来的心理防线。
他终于明白,任何抽离了“人”的宏大叙事,都是无耻的谎言。
他凝视着那枚奖章许久,最终,将它轻轻放在桌上,然后,颤抖着手,提笔写下了第一行字。
他写了整整一夜,写下了一份数万字的检讨书。
在结尾,他写道:“我不是坏人,但我做了坏事。我用忠诚做借口,行了背叛之实。今天我才明白,对一个科研工作者而言,真正的忠诚,是让真相活着。”
天将破晓,他将厚厚的文书仔细封入一个牛皮纸信封,工工整整地贴上“致林晚星局长亲启”的字样,没有署名,只是轻轻地搁在了自己房间的门外。
清晨,林晚星收到这份从南方空运加急送来的“快件”。
她一页一页,平静地翻阅完毕。
窗外晨光初现,一只麻雀落在窗台上,好奇地歪着头,啄了啄那枚被一同寄来、静静躺在检讨书旁的奖章。
林晚星合上文件,对身后一直默默守护着她的陆擎苍说了一句:
“结案材料,可以收尾了。”
陆擎苍点了点头,将一份新的日程表递到她面前。
林晚星的目光落在最顶端那一行被红笔圈出的标题上——“‘英魂归途’专项行动总结暨表彰大会”。
她沉默片刻,拿起笔,在“表彰”二字上,轻轻画了一个圈,随即又用笔尖,在圈的旁边,打上了一个意味深长的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