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申请调阅卷宗的命令,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名为“总部档案局”的死水潭,瞬间激起千层浪。
堆积如山的牛皮纸袋散发着陈年纸张与霉菌混合的独特气味,每一份都代表着一个时代的落幕,一个工厂的消亡,以及无数人命运的尘埃落定。
林晚星要的不是历史,是藏在历史皱褶里的蛛丝马迹。
三天三夜,她把自己埋在档案室里,仿佛一台不知疲倦的人形扫描仪。
陆擎苍心疼得不行,几次三番送来饭菜,都被她用一句“别打扰我,快又发现了”给堵了回去。
他只能无奈地站在门口,看着妻子纤细的背影在浩如烟海的卷宗里显得愈发单薄,眼中却闪烁着星辰般的光芒。
终于,在第三天下午,当阳光透过高窗,在灰尘飞舞的空气中投下一道光柱时,林晚星猛地从一份发黄的卷宗中抬起头。
她找到了。
三份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档案,一份来自北城机械厂的资产报废清单,一份是东郊兵工厂的技术封存记录,还有一份是南山特种设备研究所的遗失器材报告。
时间跨度长达五年,经手人各不相同,唯一的共同点是,在它们的附件里,都以不同的理由提及了一个早已被淘汰二十多年的老旧设备——b型恒温控制器。
一次是巧合,两次是可疑,三次,就是信号!
“恒温控制器……”林晚星用指尖轻轻摩挲着那几个铅印的字,眼底的寒意比深冬的冰凌更甚。
这东西的技术早已被迭代,没有任何实际应用价值,却在不同时间、被不同的人,以“补充技术图纸”、“核对历史资产”等名义反复“惊扰”。
这不是在怀旧,这是在对暗号。
这个“b型温控仪”,就是“海葵”组织用来唤醒“沉睡账户”的其中一个触发密钥!
陆擎苍第一时间调来了那三份申请的经手人资料,个个都是背景清白、即将退休的老实人,直接审查,只会惊动真正的目标。
“不能查他们。”林晚星果断制止,“我们现在动手,等于告诉蛇,我们看见它了。我要让它自己从洞里爬出来,以为外面春暖花开。”
她拿起笔,在空白的纸上迅速起草了一份文件。
半小时后,一份盖着全军医疗卫生监察局和战勤部双重印章的《关于开展历史遗留军工设备登记补录工作的专项通知》下发到了各大单位。
通知措辞严谨官方,核心思想只有一个:为了“规范历史资产管理”、“防止国有资产流失”,要求各单位对所有封存、报废、甚至流落民间的老旧设备进行一次彻底的摸底和补报。
这是一张以“例行公事”为伪装的巨网,而“b型温控仪”这类关键词,就是网上的一个个高敏度传感器。
与此同时,小刘记者的笔杆子再次化为利刃。
一篇题为《尘封的齿轮:那些被我们遗忘的技术遗产》的内参文章,悄然出现在军报不起眼的版面上。
文中列举了数个因历史资料缺失导致关键设备维修延误、造成重大损失的真实案例,笔触饱含惋惜与敬意,最后呼吁建立一个“军工技术传承档案库”,让那些为国家奉献一生的老技术员们的智慧结晶,不至于彻底湮没。
文章一出,如同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庞大的离退休技术人员群体中激起层层涟漪。
无数老同志看得热泪盈眶,纷纷感慨组织终于想起了他们这些“老骨头”。
一时间,响应《专项通知》、主动补报历史遗留设备信息的电话和信件,如雪片般飞向黄干事负责的专项办公室。
第三天,机会来了。
在多达十七个单位主动补报的“b型温控仪”相关流向中,一份来自市郊废旧物资回收站的陈年记录,引起了黄干事的注意。
记录显示,九年前,该回收站曾收购一台报废的b型温控仪,买主的登记姓名是“赵文彬”,但身份证号码一栏,却因字迹模糊而无法辨认。
“赵文彬……”黄干事将这个名字输入系统,关联信息一片空白。
他立刻带人赶赴那家早已几易其主的回收站,从故纸堆里翻出了当年的原始账本。
账本上,那个身份证号码虽然模糊,但依稀能辨认出几个数字。
顺着这条线索,黄干事动用权限,在户籍系统中进行模糊匹配和筛查,最终发现,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伪造号码!
线索断了?不。
林晚星的思维早已跳出了常规的身份追查。
她冷静地指示:“查这个假身份所有可能的关联信息,银行卡、储蓄折、甚至是粮票申领记录!”
果然,一个小时后,黄干事有了惊人发现。
这个伪造的身份,竟然绑定了一张仍在使用的老式储蓄卡!
卡内余额常年不超过一百元,但每个月十五日的凌晨,都会有一笔不多不少五十元的现金,在城西邮政所的同一台Atm机上被准时取走。
从不转账,从不消费,只有这笔雷打不动的提现。
“这是‘活体验证机制’。”林晚星看着屏幕上的交易记录,一语道破天机,“每月一次,证明这个‘账户’还活着,还在掌控之中,并且生活拮据,有被策反的价值和动机。”
“我马上去布控抓人!”黄干事激动道。
“不,”林晚星抬手制止了他,“抓到一个小卒没用,我要的是他背后的那只手,以及他与那只手之间的联系方式。”
她的命令清晰而致命:“黄干事,伪装成银行外包的Atm机维护人员,以系统升级为名,给那台机器加装一个针孔摄像头。另外,在出钞口的内壁,贴上一枚我们特制的RFId感应贴片,它能捕捉并记录任何携带特定金属标签的人员靠近。”
一张针对幽灵的天罗地网,在无声中悄然张开。
就在林晚星耐心等待十五号到来时,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打到了军医大学学术委员会主席程永年的办公室。
电话是程永年一位多年未见的老同事打来的,寒暄过后,对方状似无意地提起:“老程,我那侄子最近也不知怎么了,神神叨叨的,老是翻家里那些旧军工厂的工作证,还问我当年咱们项目组,有没有一个姓林的工程师?”
程永年心里咯噔一下,表面却不动声色,笑呵呵地答应帮忙查查,挂断电话后,他第一时间将这个异常情况上报给了林晚星。
林晚星的眸光瞬间锐利如刀。
来了!
对方在确认了“b型温控仪”这个信号后,已经开始第二步——试探她林晚星的背景,确认她是否是那个可以被“策反”或“利用”的“林氏后人”。
“程主席,”林晚星的声音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请您这样回复他:查到了,档案里确实有一个叫林振华的工程师,是您当年的同事。不过,他在七三年的一次事故后就失踪了,内部档案记录是……叛逃。”
这是一个她亲手为敌人量身定做的、淬了剧毒的诱饵。
十五日,凌晨三点。
指挥中心的屏幕上,城西邮政所那台Atm机的监控画面清晰无比。
一个身穿灰色旧夹克、头戴鸭舌帽的男人,如同鬼魅般出现在镜头里。
他插卡,输密码,动作熟练。
就在他俯身等待出钞时,一个习惯性的动作暴露了他——他的右手下意识地扶了一下腰侧。
“就是他!”黄干事指着屏幕上定格的画面,与另一张陈年旧照进行比对,“十年前,边境物资押运事故中‘牺牲’的后勤兵李志勇!卷宗记载,他的左肋曾受过枪伤,这个扶腰的动作,是老伤留下的习惯!”
李志勇取走五十元现金后,并没有立刻离开。
他警惕地环顾四周,而后快步拐进了旁边一条漆黑的小巷,巷口有一部老旧的公用电话。
监控画面中,他拿起话筒,拨了一个号码。
十秒钟后,他一言不发地挂断了电话。
就在电话挂断的瞬间,指挥中心另一块屏幕上,代表着d7血库方向备用电力系统的监测数据,出现了一个极其短暂、仅有0.8秒的微弱波动!
一个空号,一次远程响应。
死去的士兵,沉睡的账户,古老的电网,构成了一条完整而诡秘的唤醒链!
林晚星站在巨大的电子地图前,看着那个代表李志勇的红点,和那个代表d7血库的闪烁光标,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她轻声说道:“他们以为我们在找证据,其实我们在等心跳。”
“局长,是否立刻实施抓捕?”陆擎苍沉声问道,周身散发出凛冽的杀气。
“不。”林晚星制止了他,目光转向一旁待命的黄干事,“现在去市政电力部门,递交一份紧急报修单。”
黄干事一愣,随即领命。
那份由他亲手填写的维修工单上,赫然写着:“城西邮政所区域供电线路疑似严重老化,存在安全隐患,建议更换整条供电支路。”
而在城市另一端,一间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一双枯瘦的手正颤抖着撕开墙壁上一张泛黄的旧海报。
海报背后,竟是一张密密麻麻的人事关系图。
那双手的主人,目光死死地钉在图标最顶端的一个名字上。
那个名字,被一支红笔重重地圈了起来。
林晚星。
名字旁边,一行刚刚写下的字迹,墨迹未干:
“确认目标,等待春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