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开答辩?
林晚星的心脏猛地一跳。
这不仅仅是一场学术辩论,这根本就是一场战争。
一场以知识为武器,以整个国家的基层医疗未来为赌注的战争。
她看了一眼窗外无垠的雪山,又看了一眼面前这个将她拥在怀里、眼底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男人。
她也知道,她必须去。
“我愿意。”她握着冰冷的话筒,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电话那头,程永年仿佛松了一口气,语气中透出欣慰:“好!军用运输机明天凌晨五点在格尔木机场等你,我和黄干事在北京接你。晚星同志,全军、乃至全国无数基层卫生员,都在等着你!”
挂断电话,偌大的宿舍里只剩下风雪的呼啸和两人交织的呼吸。
陆擎苍没有问她有没有信心,也没有说任何鼓劲的话。
他只是用那双包裹着她小手的大掌,轻轻摩挲着她的指节,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温度和力量都传递过去。
许久,他才低低开口:“昆仑山到格尔木机场,山路要开六个小时。你现在需要休息。”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不容置喙的命令感,却又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小心翼翼。
他松开她,转身走到门口,对守在门外的警卫员下达了简短的命令:“准备车,最高级别的防寒装备,带足氧气袋和高热量食品。凌晨一点出发。”
命令下达完毕,他又重新走回她面前,深邃的目光锁着她略显苍白的脸,“我送你去机场。”
不是疑问,是陈述。
林晚星点点头,心中那股因远程救援而耗尽的疲惫,以及因即将到来的决战而产生的紧绷,都在他沉稳的注视下,奇异地被抚平了。
有他在,仿佛天塌下来,他也能一肩扛起。
两天后,北京。
军委第一会议中心,气氛肃杀。
椭圆形的红木会议桌旁,坐着七位在国内医学界举足轻重的人物。
他们大多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是各大军医大学和地方顶尖医院的学术泰斗。
此刻,他们面前都摆着一份文件——《关于推广“晚星验方”及编撰〈中医急救实操指南〉的提案》。
“荒唐!简直是胡闹!”一位挂着中将军衔的老专家率先拍了桌子,花白的胡子气得直抖,“主编国家级、全军通用的急救教材?让她一个连本科都没毕业的黄毛丫头来主编?这是对科学的侮辱!是对全军将士生命健康的极端不负责任!”
“没错,刘老说的对!”另一个戴金丝眼镜的教授附和道,“她的那些所谓‘验方’,我看过一些。什么酒精熏脚心、什么特定穴位按压……这跟江湖郎中的巫术有什么区别?我们的医学是建立在严谨的解剖学、生理学和病理学基础上的!不是靠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
质疑声此起彼伏,整个会议室仿佛成了一场对林晚星的批判大会。
坐在主位旁的程永年始终一言不发,他默默地看着这群义愤填膺的“权威”,直到他们的声音渐渐平息,才不疾不徐地打开了桌上的一个投影仪。
“各位前辈,稍安勿躁。”他平静地开口,“在我们的主角到场前,我想请大家先听一段来自前线的录音。”
刺啦的电流声响起,紧接着,小刘记者那带着哭腔的求救声,和林晚星清冷镇定的指挥声,交替回荡在庄严肃穆的会议室里。
“……脱掉所有湿透的衣物,一件不留……”
“……点燃后,不要直接接触皮肤,在伤员双脚脚心位置快速熏烤……”
“……我们要的是把活人救回来,不是烧醒一个已经死了的人!”
当录音播放到最后,前线传来那句“生命体征趋于平稳”的狂喜报告时,刚刚还慷慨陈词的几位老专家,脸色都变得有些微妙。
尤其是那位金丝眼镜教授,他扶了扶眼镜,嘴硬道:“一次偶然的成功,说明不了什么。低温症的复温过程极其复杂,这种个例不具备普遍推广价值。”
程永年关掉录音,淡淡一笑:“那么,如果我说,七年前,陆擎苍副部长也是被这个‘不具备推广价值’的方法,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呢?”
会议室里陡然一静。
陆擎苍!
这个名字在军中就是一个传奇,一个活着的丰碑。
他的那次重伤,是军中绝密,但他们这些老资格的军医,或多或少都听说过一些内情——当年所有专家都束手无策,几乎要放弃了。
就在这时,会议室厚重的木门被轻轻推开。
黄干事领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
没有想象中的军装飒爽,来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素净衬衫,一条七十年代最常见的知青式粗布裤,裤脚还微微卷起,露出干净的脚踝。
她的脸上未施粉黛,肌肤在会议室明亮的灯光下竟白得有些透明,配上那双沉静如深潭的眸子,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与这个肃杀会场格格不入的清冷和纯粹。
她的肩上,还背着那个在许多军报照片上出现过的、边缘磨损的旧药箱。
她就是林晚星。
她一站上台,整个会议室都安静了。
那些审视、怀疑、轻蔑的目光,像无数根无形的针,齐刷刷地刺向她。
林晚星没有丝毫的局促与不安。
她走到讲台中央,将药箱轻轻放下,清澈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每一张面孔,最后定格在那位拍桌子的刘老将军身上。
“我知道各位前辈在质疑什么。”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我不是博士,也没留过洋。我甚至没有一张正规医学院的毕业证书。”
她坦然承认自己的“短板”,反而让准备好一肚子诘难的人不知如何开口。
“但是,”她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辩驳的力量,“从我拿起银针那天算起,七年里,我穿着布鞋走过了三千多公里的泥泞山路,我的药箱里装过上百种草药,我治过两千一百八十九个病人。在三百二十七份最危急的抢救记录上,有他们亲手按下的手印和签名。”
她弯腰,从那个旧药箱里取出一叠用牛皮筋捆着的、泛黄的纸页。
纸页的边缘已经卷曲、发毛,甚至带着被雨水浸泡后留下的淡淡水印。
她抽出最上面的一张,双手举起。
“这是我救的第一个病人,一个三岁的孩子,高烧不退引发惊厥抽搐。村里离卫生院有三十里山路,我没有退烧针,没有镇静剂,我能做的,只有用土法制作的酒精给他物理降温,然后用缝衣针消毒后,在他十个指尖的十宣穴放血急救。”
她的目光穿过时空,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绝望的雨夜。
“他活下来了。现在,他是驻守在中越边境线上的一名边防连长。”
她平静地陈述着,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石子,投入众人心湖,激起层层涟漪。
她放下那张病历卡,抬起眼眸,直视着台下所有人。
“你们要的论文,要的临床数据,只要给我时间和实验室,我都可以补上。但那些病人用生命换给我的经验,那些在生死一线总结出的方法,请问在座的各位前辈,你们拿什么来补?”
一针见血,振聋发聩!
整个会议室死一般的寂静。
就在这凝固的气氛中,旁听席上,一个身影缓缓站了起来。
是特地赶来的退休军法干部,老孙法官。
他清了清嗓子,沉声说道:“我申请作为见证人发言。根据《军队医疗卫生条例》第十二条,重大应急保障方案的评审,应以实际成效为首要考量依据。三年前,在江淮流域特大洪灾中,我亲眼见证林晚星同志,当时她还只是一个赤脚医生,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连续三十个小时没有合眼,接诊近百名灾民,无一例误诊,无一例感染。”
“她的医术,我无法评判。但她的这份责任心和在极端条件下展现出的专业素养,我认为,比任何一张文凭都更加珍贵!”
老孙法官的话,像一块重重的砝码,压在了天平的一端。
全场陷入了更长久的沉默。
最终,还是程永年打破了僵局。
他站起身,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微笑。
“理论辩论可能永远没有结果。我提议,在最终投票前,增加一个环节。”他看了一眼黄干事。
黄干事立刻会意,抱着一摞早就准备好的清单和材料走到会场中央。
“所有参评专家,都需要现场考核一项‘晚星验方’中的基础实操技能。”程永年宣布道。
“什么?”台下一片哗然。
“这……这不合规矩!”刘老将军涨红了脸。
“规矩是为人服务的。”程永年寸步不让,“既然我们要评审的是《实操指南》,那各位专家总得知道,这些实操到底是什么吧?”
黄干事已经开始发放考核清单,上面赫然写着:“一、三分钟内利用衬衫制作标准加压止血带。二、五分钟内口述野外常见植物消毒水的蒸馏法步骤。三、徒手定位足三里、合谷、内关三个急救常用穴位,误差不超过0.5厘米……”总共十项,全都是最基础、最实用的野外生存急救技能。
反对派的专家们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他们是理论权威,是手术台上的大师,可让他们像个新兵蛋子一样去摆弄这些“土玩意儿”,简直是奇耻大辱!
有人试图推诿,却被黄干事一句“这是军委首长亲自批准的附加环节”给堵了回去。
半小时后,结果公布。
支持编撰提案的几位思想较为开明的专家,加上程永年,平均得分89.6;而以刘老将军为首的反对派,平均分只有惨不忍睹的62.1,更有甚者,连止血带都打成了死结。
事实胜于雄辩。
最终投票,提案以压倒性优势通过。
决议通过的那一刻,雷鸣般的掌声响起。
林晚星却并未微笑,她只是走到崭新的书稿前,拿起桌上的那支英雄钢笔,在空白的扉页上,认真地写下了第一行字:
“献给所有在黑暗中,仍相信光的人。”
窗外,一场春雨不知何时停了,明媚的阳光穿透云层,洒满整个会议室,也洒在她专注的侧脸上,镀上一层温暖的金光。
而在千里之外的京郊军区大院。
陆擎苍高大的身影伫立在机关大楼前的公告栏下,目光灼灼。
最新张贴的一张红头文件上,白纸黑字,清晰无比——《关于成立全军基层应急医疗标准化办公室的通知》。
通知的末尾,一行任命尤为醒目:
办公室主任:林晚星。
他看着那个名字,看着那个将与他并肩,甚至永远走在他前方,去开辟一片全新天地的女人,那张万年冰封的脸上,嘴角控制不住地微微上扬。
他缓缓抬起右手,对着那张通知,敬了一个无比标准的军礼。
这个礼,不是敬给上级,而是敬给他的妻子。
然而,林晚星自己却明白,这场胜利仅仅是一个开始。
真正的风暴,或许才刚刚拉开序幕。
因为她知道,明天的清晨六点,还有一场更硬的仗在等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