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院长廊尽头,那面布满了褪色通知和陈旧报纸的公告栏,像一张记录着时间与权力的斑驳脸庞。
林晚星的目光,就落在那张脸上一道最刺眼的新伤上——一份加盖着鲜红印章的暂停职务通知,她的名字赫然在列。
她没有去撕,甚至连一丝愤怒的波澜都没有出现在脸上。
指尖轻轻抚过那冰冷的纸面,仿佛在触碰一段与自己无关的历史。
然后,她收回手,将那本浸染了父亲心血的泛黄工作日志,小心翼翼地、如同珍藏一件稀世瑰宝般,轻轻夹进了怀中,贴着心口的位置。
身后,传来一阵迟疑而又拖沓的脚步声,伴随着压抑的喘息。
林晚星没有回头,她知道来人是谁。
“林……林医生。”
黄干事佝偻着背,几乎是挪到了她的身后。
这个前几天还趾高气扬,拿着“程序”当令箭的卫生科干事,此刻脸上写满了卑微与惶恐。
他手里死死攥着一份笔记,是那份被他批注得乱七八糟的“晚星验方”副本。
“我……我儿子……”他声音发颤,带着哭腔,“上个月,他在黑山头的边防哨所,巡逻时被毒蛇咬了,血流不止……送下去来不及。是……是用你的止血粉,救回来的。他昨天才给我打上电话,说还活着……”
男人说到最后,眼泪混着鼻涕淌了下来,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林医生,我错了,我他妈就是个混蛋!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那救命的东西是您的……求您,让我重新学,我给您当牛做马都行!”
林晚星缓缓转过身,清冷的目光落在他那张布满悔恨的脸上。
她沉默了片刻,终于,极轻微地点了点头。
“明天早上六点,野战医院旧址,带纸笔。”
没有原谅,也没有责备,只有一句冰冷的指令。
然而对黄干事来说,这已是天降赦令。
他猛地抬头,眼里的光几乎要冲破泪水,对着林晚星的背影,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同一时刻,几十公里外的报社印刷车间,油墨的气味浓得呛人。
小刘记者双眼布满血丝,正通宵整理着录音带和一沓沓资料。
桌上,那五十位退役老军医联名签署的证词原件,以及三百多份从前线寄来的战士手写感谢信扫描件,铺了满满一桌。
每一个名字,每一个手印,都像一簇燃烧的火苗。
他深吸一口气,在稿纸上敲下了最后一个字,标题触目惊心——《三千个名字,一个医生:谁在审判前线将士的生命权?
》。
就在他准备将稿件送去排版时,桌上的电话刺耳地响了起来。
“小刘!你那篇稿子,上面有人打了招呼,压下来了!你……你真要发?”编辑的声音焦急万分。
小刘拿起稿子,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冷笑一声:“发。他不让见报,我就让它传遍军营。”他挂掉电话,将厚厚一叠稿件、证词复印件、感谢信扫描件整齐地塞进一个牛皮纸袋里,转身冲出报社,“那就把稿子,塞进军区大院门口,每一个战士的投递箱里!让他们自己传,自己看!”
清晨七点,天光未亮,冷雨淅沥。
那座庄严肃穆的法院大楼门前,石阶之上,不知何时已站满了人。
他们没有口号,没有横幅,只是沉默地站着。
有拄着拐杖、胸前挂满勋章的退伍老兵,有从边疆风尘仆仆赶来的民兵,还有许多背着简陋药箱、皮肤黝黑的赤脚医生。
他们不吵不闹,却做着同一件事——撑起一把把油纸伞。
每一把伞的伞面上,都用刺目的红漆,写着一行行朴素而滚烫的话:
“谢谢林医生!”
“我们活下来了!”
“验方不能停!”
雨水顺着伞骨滑落,汇成一片沉默而悲壮的红色海洋,无声地诉说着生命的重量。
当老孙法官乘坐的轿车缓缓驶近时,他彻底愣住了。
司机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震撼:“法官,听门口的警卫说,这些人里,最远的从漠河连夜坐火车赶过来的。没别的意思,就为了站在这儿,让里面的人知道,她救过自己的命。”
听证会重启。
程永年端坐评委席首位,脸色比昨日更加铁青阴沉。
他重重一敲桌子,试图用权威压下那窗外无声的呐喊:“即便有群众支持,也绝对不能取代严谨的科学程序!情感绑架,解决不了问题!”
话音未落,林晚星从被告席上缓缓起身。
她没有再去看那本染血的病历,而是将一个沉甸甸的牛皮纸袋放在桌上,解开绳扣,倾倒而出。
哗啦——
厚厚一叠信件,瞬间堆成了一座小山。
“这里是近三年来,使用过‘晚星验方库’中各类药方的三千零十七名伤员的回信。每一封信,都有所在部队的公章、主治医生的亲笔签名,和唯一的用药记录编号。”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
目光如炬,扫过全场那些惊愕的脸。
“你们可以核查,可以抽样,甚至可以派调查组去边境,一个个地问。”她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字字如刀,“但你们必须记住——他们不是冰冷的数据,他们是活生生的人!”
法院外,一堵高墙的阴影下,陆擎苍挺拔的身影如一尊沉默的雕塑。
他耳朵里塞着微型耳机,里面正传来前线万分焦急的战况急报:
“报告副部长!第三突击队在11号高地遭遇敌军伏击,两名队员大腿动脉被流弹击穿!传统止血带和止血粉完全无效,失血过快!现场唯一可能救命的,就是尚未获批列装的‘晚星速凝粉’!请求指示!”
陆擎苍猛地转身,掏出一部加密电话,直接拨通了军委后勤总部的专线。
他的声音沉稳如山,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
“我以战勤部代部长名义,申请特级战备通行令——即刻起,凡涉及林晚星医生验方系列药品,无论是否完成审批流程,全部开绿灯放行!一切后果,由我陆擎苍个人承担!”
电话那头,是长达三秒的死寂。
随后,一个苍老而有力的声音传来:“批准。但你必须确保,她不会因为这件事,在我们自己人手里倒下。”
庭审已进入最后十分钟的倒计时。
就在程永年试图做最后挣扎时,法庭大门再一次被推开。
阿木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这一次,他不再狼狈,而是换上了一身笔挺的军装,脊梁挺得像一杆标枪。
他大步流星地走到审判席前,双手呈上一份刚刚解密的密封档案袋。
“报告!根据对敌方‘夜星计划’残余服务器的深度破译结果显示,其生化实验室连续三年的药物研发失败记录中,共计提及‘林氏配方’四十七次!最后一次技术攻关记录,标注为:‘已无限接近成功,但无法获取原始菌株,毒副作用无法消除’。”
阿木顿了顿,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林晚星,声音里充满了狂热的崇敬:
“报告!敌人在档案的最终评语里,称她为——‘东方白鸽’。说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让伤口闭合的速度,快过子弹射入速度的医生!”
全场死寂!
唯有程永年手中那支被他紧紧攥住的钢笔,发出一声清脆的“啪”的断裂声。
窗外,暴雨骤然而至,狂风呼啸。
但法院门前那一片沉默的红色纸伞,却无一人收起,仿佛在用血肉之躯,为这个风雨飘摇的时代,撑起一盏永不熄灭的灯。
夜色深沉,喧嚣与审判都已落幕,但真正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中,一盏孤独的灯火,正准备为更多人点燃通往生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