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星的瞳孔骤然收缩,指尖死死按在那一串不起眼的数字上,仿佛能透过薄薄的纸张,触碰到数据背后那个正在被悄然侵蚀的生命。
这种诡异的肝功能波动模式,叠加报告中另一项被标记为“正常范围高值”的血小板计数,共同指向了一种药物性肝损伤的早期预警信号。
而这种损伤模式,正是后世一款名为“tx-03”的肝靶向药物在临床三期试验中才被发现的致命缺陷,直接导致了那款明星药物的全面下架。
可现在是1978年!
tx-03的先导化合物,恐怕还在西方国家的实验室里沉睡!
她猛地起身,脑中警铃大作。
难道是某种未知的本土草药,或是工业污染?
不,这波动的精准和规律性,更像是一种标准化、剂量化的化学产物在持续作用于人体。
是药!一种正在被使用,却无人知其毒性的药!
事关人命,林晚星没有丝毫犹豫。
第二天一早,她拿着连夜整理出的数据分析报告,敲响了军医大学学术委员会主席,程永年的办公室大门。
办公室里烟雾缭绕,程永年正低头审阅一份文件,眼皮都未抬一下,只从鼻腔里哼出一个单音节:“说。”
“程主席,我整理了检验科近半年的体检备份数据,发现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林晚星将报告递上前,语气冷静而急切,“有十三名非肝病患者,他们的谷丙转氨酶数值呈现出一种同步的、非典型性周期波动。我高度怀疑,他们可能在服用同一种具有潜在肝毒性的未公开药物!”
程永年终于抬起头,他扶了扶厚重的眼镜,目光扫过报告上林晚星手绘的曲线图,眉间的皱纹拧成了一个川字。
他没有去看数据本身,而是用一种审视的、带着几分不耐的眼神看着林晚星。
“林晚星同志,”他缓缓开口,声音里透着居高临下的疲惫,“你上次关于院内感染的报告,虽然最后证明有一定价值,但也搅得全院人仰马翻。现在,你又拿着几条所谓的‘波动曲线’,来告诉我我们医院在进行秘密的‘毒药’试验?”
他将报告随手扔在桌角,靠上椅背,十指交叉放在身前,摆出了一副说教的姿态:“年轻人有干劲是好事,但不要把统计学上的偶然偏差,当成惊天动地的大发现。这十三个人,也许只是最近都爱喝点酒,也许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医学是严谨的科学,不是捕风捉影的侦探小说。”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了几分:“你的本职工作是外科,先把基础打扎实。不要总想着搞些耸人听闻的东西,哗众取宠!”
“这不是偶然!”林晚星据理力争,“十三例样本,横跨不同年龄和科室,唯一的共同点是,他们都参与了院里那个代号为‘星火’的新药项目!”
“星火计划”是军医大学的重点攻关项目,由程永年亲自挂帅,旨在研发一种能快速提升战士在高原环境下体能的药物,是绝对的机密。
林晚星此言一出,程永年的脸色瞬间变了。
“你调查‘星火计划’?”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像淬了冰,“谁给你的授权!林晚星,我警告你,这不是你能碰的领域!马上销毁你所有不切实际的猜测,否则,后果自负!”
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林晚星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出了门外。
望着紧闭的大门,林晚星眼中的最后一丝温度也褪去。
她明白了,程永年不是不知道,他是不想知道,或者说,不敢知道。
这个“星火计划”牵扯的利益和荣誉,远比病人的肝脏更重要。
正规途径,被彻底堵死。
深夜,医院地下室那间熟悉的管道间再次亮起了灯。
小吴检验师看着林晚星带回来的名单,脸色发白:“林医生,这……这可是‘星火计划’的受试者名单啊!他们的血样都是特级封存的,我……我没权限动。”
“我不需要你动。”林晚星的眼神在昏黄的灯光下亮得惊人,“你只需要告诉我,这些样本的原始沉淀物,按照规定,会保留多久?”
“三个月……三个月后会统一销毁。”
“足够了。”林晚星递给他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串复杂的化学名称,“按照这个配方,配一种新的染色剂。我们不用碰样本,我们只检测样本废液里的一种特殊代谢产物。如果它存在,就会和我的染色剂发生反应,呈现出不可逆的蓝紫色。”
这是超越这个时代的检测技术,直接绕过了所有常规流程。
小吴看着那张配方,如同看到天书,但对林晚星近乎盲目的信任让他重重点头:“我试试!”
就在他们秘密筹备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找到了林晚星。
是老马保洁员。
他堵在林晚星回家的路上,神情紧张地四下看了看,才压低声音说:“林医生,俺嘴笨,但俺觉得有件事得跟你说。最近半个多月,俺值夜班,好几次看到骨科住院部那个叫李大山的病人,半夜被人扶到厕所里吐,吐出来的东西……黄绿黄绿的,味儿特别冲。可白天查房,他都说自己好好的。”
林晚星心中一动:“李大山?”这个名字,正在她那份十三人的名单上!
“他是不是每天下午三点,都有个护士单独给他送一次药?”
“对对对!”老马猛地一拍大腿,“就是那个!他们都说是上面给的‘营养片’!林医生,那药……是不是有问题?”
老马的寥寥数语,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数据和现实之间的门!
三天后,军医大学的季度学术研讨会如期召开。
程永年作为主席,正在台上意气风发地总结着“星火计划”的阶段性成果,宣称药物展现出“极佳的安全性与有效性”。
演讲末尾,他话锋一转,目光如利剑般射向台下的林晚星:“我们欢迎探索和质疑,但绝不容忍毫无根据的臆想和别有用心的诽谤!尤其是一些年轻同志,要把精力放在正途上,而不是用一些可笑的图表,来挑战一个成熟团队的科研结晶!”
全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林晚-星身上。
面对这公开的斥责和羞辱,林晚星缓缓站起身。
她没有愤怒,也没有辩解,只是平静地走上台,在程永年错愕的注视下,打开了她带来的投影仪。
第一张幻灯片,是那十三条“幽灵心跳”般的转氨酶曲线。
“程主席称之为,统计偏差。”林晚星清冷的声音响起。
第二张幻灯片,是十三份蓝紫色的液体照片,旁边是小吴检验师签名的检测报告。
“这是从受试者样本废液中,检测出的,本不该存在的肝细胞凋亡标记物。”
第三张幻灯片,是一段录音。
老马保洁员用朴实的方言,描述着李大山深夜呕吐的场景,背景音里,还有另一名病人抱怨“那个吃小灶的又吐了”的嘟囔声。
“这是一个普通人眼中,看得见摸得着的‘副作用’。”
林晚星的目光,最后直视着脸色已经一片煞白的程永年,打出了最后一张幻灯片。
上面只有一句话,和一个名字。
“《药物性肝损伤早期分子标记物在‘星火’项目中的应用验证报告》——报告人,林晚星。”
她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像重锤般敲在每个人的心上:“我用一个被程主席驳回的课题,证明了另一个被他誉为完美的项目,从根子上,就是一个错误。现在,您还觉得,这是年轻妄言吗?”
整个会议厅,死寂一片。
针落可闻的寂静中,所有人都被这套环环相扣、从数据到人证再到结论的完美证据链,震得无法言语。
程永年站在台上,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额角的冷汗沿着苍老的皱纹滑落。
而在会议室最不起眼的后排角落,身着笔挺军装的陆擎苍,自始至终沉默地注视着台上那个光芒万丈的身影。
他深邃的眼眸里没有波澜,只是在全场陷入死寂的那一刻,不动声色地向身旁的警卫员,做了一个极其微小的、下压的手势。
警卫员立刻会意,悄然退出了会场,拨通了一个直通军部纪律监察委员会的加密电话。
陆擎苍的目光重新落回林晚星身上,那冰山般的神情下,是一片无人察觉的滚烫。
他的女孩,从不需要他站在身前为她遮风挡雨。
他要做的,是在她亲手划开黑夜的口子后,确保黎明,准时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