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光还未完全撕破夜幕,林晚星已坐在书桌前。
那张从匿名信中得到的、模糊的老照片复印件,被她小心翼翼地铺在桌子中央,仿佛一局待解的残棋。
一盏橘黄色的台灯,将光束聚焦其上。
她手持一枚从陆擎苍书房找来的高倍放大镜,呼吸放得极轻,目光锐利如刀,一寸寸地刮过照片上的每一个像素点。
很快,她就在背景墙角一个毫不起眼的地方,发现了一行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数字。
她用铅笔在纸上轻轻拓印下来,仔细辨认——“1971年3月”。
时间对上了。
她的视线再次回到那块被裁掉大半的横幅上,残留的字眼是“……共建办联席会议”。
这六个字,在七十年代的语境下,指向一个特定的机构——军地联合建设办公室。
这是一个权力交叉、协调军方与地方事务的临时部门,寻常人根本无从涉足。
一个乡下村妇,凭什么出现在这种级别的会议上?
林晚星放下放大镜,转身从母亲的遗物箱里,翻出几本页角已经卷曲的笔记本。
这是父亲的手稿,记录了他作为赤脚医生时,参与的各种地方卫生工作。
她快速翻阅着,指尖在某一页上停下。
那是一份“地方卫生协作组”的与会人员名单,日期恰好是1971年春天。
在名单的末尾,一个用括号标注的名字,让她的瞳孔猛地一缩——周桂兰(临时通讯员)。
一个连小学都没毕业的人,竟能担任机密会议的通讯员?
这本身就是最大的破绽。
林晚星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极有规律的声响。
周桂兰不是靠着小聪明和泼辣在村里立足的,她是一根藤蔓,一根攀附着权力大树、汲取养分向上爬的毒藤。
她没有立刻去找陆擎苍。
她知道,这件事牵涉到部队,陆擎苍一旦介入,便是以权谋私的口实。
她必须用自己的方式,找到一块足以撬动整棵大树的坚实基石。
她拿起电话,拨给了小赵记者。
“小赵哥,我想请你帮个忙。”她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我最近在整理我母亲的遗物,发现她生前很关注县里的时事,我想……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找一下七十年代初期的《县革委会简报》?最好是微缩胶片,我想看看那几年,我母亲生活的环境究竟是怎样的。”
这个理由合情合理,充满了对逝者的缅怀,小赵记者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傍晚时分,小赵记者行色匆匆地赶来,脸上带着兴奋与一丝疑惑。
他带回来的不是完整的胶片,而是一份从档案室故纸堆里抢救出来的残卷。
“晚星妹子,你运气真好!大部分都销毁了,就剩下这么一小部分。”他将那份泛黄脆弱的纸张摊开,“你看看这个,是不是跟你母亲有关?”
林晚星的目光落在其中一段文字上,指尖瞬间冰冷。
那是一则通报表扬:“……周桂兰同志,立场坚定,积极提供‘阶级敌人动向’重要线索,经核查属实,特此通报表扬……”
落款,县革委会,1971年4月。
时间、人物、事件,完美地串联了起来。
林晚星几乎可以想象,当年周桂兰是如何借着“临时通讯员”的身份,将捏造的、关于自己父亲“散布反动言论”的所谓“动向”,添油加醋地汇报上去,并以此作为政治投机的资本,换来了这张护身符。
原来,她对林家的侵占与构陷,从那么早就开始了。
这不是家长里短的嫉妒,而是一场处心积虑的政治迫害。
深夜,陆擎苍从军区回来,军靴踩在地板上的声音沉稳有力。
他一进门,就看到林晚星依旧坐在灯下,面前摊着一堆资料,正一笔一划地誊抄着什么。
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专注而清瘦的侧脸,那份与柔弱外表截然相反的坚韧,让陆擎苍心里痛惜不已。
他沉默了片刻,将那份被他握得有些发皱的档案复印件递了过去。
“那盘磁带我听了三遍,当年派出所的记录里,有一个关键的名字被刻意抹去了——给父亲签发中毒报告的医生,是我父亲当年的老部下。”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砸在林晚星心上。
她接过那薄薄几页纸,那是一册档案复印件。
陆擎苍已经用红笔圈出了重点。
“纪检组从封存的原始档案里,调出了最原始的笔录。上面不仅有周桂兰的指纹,还有一句她亲口承认的话,后来被人为划掉了。”
林晚星的目光,落在那句被红圈框出的、几乎要刺破纸背的话上——“只要老爷死了,孩子就是我的。”
一瞬间,所有的线索豁然贯通!
周桂兰的野心,父亲的中毒,那名军医的包庇,背后那名高官的沉默……这一切,共同编织成一张巨大的、名为谋杀未遂的网。
原来,她一直以为的家宅内斗,从一开始就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搏杀。
她的父亲,险些就死在了这个女人的贪婪之下。
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林晚星的瞳孔剧烈收缩,她终于看清了这场长达十几年的阴谋背后,那张完整而狰狞的面孔。
隔天,林晚星约了老李公证员,地点就在祖屋的天井里。
阳光透过新立的“林氏医庐”石碑,洒下斑驳的光影。
老人看着那张模糊的军官照片,摇了摇头:“那年头,谁戴着军帽谁就有权,我哪认得清是谁。但我记得,你爹出事后没几天,确实有个穿军装的人来过咱们巷子。他没进屋,就站在门口,盯着那块被烧黑的牌匾看了很久,然后就走了。”
一个细节,却让林晚星心头剧震。
如果此人是周桂兰的靠山,那么他来看的,不是一个受害者的家,而是来确认自己的‘成果’是否稳固。
他的沉默,本身就是最恶劣的包庇!”
林晚星深吸一口气,对老人郑重地说:“李伯,我想请您再做一件事。将来,如果有人质疑这份遗嘱的真实性,或者质疑我父亲的死因,请您务必把我父亲临终前交代您的每一句话,以及您亲眼所见的这一切,都说出来。”
老李公证员重重地点头:“丫头你放心,我这把老骨头,就是为了守住你爹这份信义活着的!”
有了新的方向,林晚星不再局限于家事。
她以整理父亲遗留医学资料为由,前往市医院的档案室。
“林医生,您要找六五年的住院病历?唉,那年头乱,后来又失了场大火,好多材料都烧了。”管理档案的老护士长一边翻找一边嘀咕。
林晚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她没有放弃。
终于,护士长从一个牛皮纸袋的夹层里,抽出了一页孤零零的、边缘焦黑的残页。
正是父亲当年的住院记录。
主治医师一栏的姓名,被人用刺眼的红笔狠狠划去,墨水几乎要透到纸背。
林晚星心脏狂跳,她不动声色地从随身挎包里,拿出母亲的日记本。
在日记本的某一页,母亲曾模仿过周桂兰的签名,抱怨她写字力道太大,划破了信纸。
林晚星将日记本与病历残页并排放在一起,在无人注意的角落,用相机拍下了对比照片。
那红笔划痕独特的倾斜角度和收笔时的顿挫,与母亲日记里模仿的笔迹,如出一辙!
这不是遗忘,也不是意外损毁,这是系统性的、精准到个人的证据销毁!
当晚,所有的线索都被林晚星整理成册,装进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
照片、笔录复印件、证人证词记录、笔迹对比……一张天罗地网,已然成型。
陆擎苍看着她条理分明的卷宗,低声问:“你要上报?”
林晚星摇了摇头,目光穿透窗户,落在门楣上那帧被灯光映照得格外清晰的dNA鉴定报告上。
“现在还不够。”她的声音冷静得可怕,“这些证据能定周桂兰的罪,但扳不倒她背后的人。我要等,等他们自己露出破绽。”
她轻轻走到窗边,夜风吹动屋檐下的风铃,发出清脆而悠远的回响。
她望着那用母亲银簪熔铸的铃铛,低声自语,像是在对另一个时空的灵魂许诺:“妈,我会让每一个说谎的人,都记住你的名字。”
这场战争,不能只停留在洗刷冤屈。
她要的,是让那些躲在阴暗角落里、自以为能操控命运的人,付出代价。
她要做的,不仅仅是复仇,更是建立一种新的秩序——一种让善良不再被轻易践踏的秩序。
忽然,一个念头在她脑海中闪过,如同一道划破夜空的闪电。
她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向陆擎苍,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第二天一早,她拿起电话,径直拨通了市妇联办公室。
电话接通后,她声音清亮而坚定,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您好,我是市医院的林晚星,我有一个关于‘保护妇女儿童权益、弘扬家庭美德’的活动提议,希望能向主任当面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