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指尖拂过窗上冰冷的水汽,一道蜿蜒的水痕缓缓流下,像一滴无声的眼泪。
但这双拯救过无数生命的眼睛里,没有泪,只有比窗外晨光更锐利的冷静。
在她身后的书桌上,静静躺着一封被退回的牛皮纸信封。
信封里,是她费尽心血准备的军医大学报考材料。
而那枚鲜红刺眼的“暂缓处理”印章,如同一枚烙铁,死死地钉在“政审存疑”四个字上。
落款单位,是她从未打过交道的“市知青办联合调查组”。
这封信,就像一只从阴暗角落里伸出的手,企图将她从刚刚踏上的光明大道,重新拖回那个身份模糊、前途未卜的泥潭。
林晚星的目光从信封上移开,落在了墙角那个父亲遗留下的老樟木箱上。
箱子表面已经磨损得露出了木纹,却依旧散发着淡淡的独有香气。
她的指尖轻轻抚过箱子粗糙的边缘,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他们想抹掉的,不只是我的名字……是我的来路。”
昨夜的欢庆与誓言还言犹在耳,敌人反扑的速度与狠辣,远超想象。
他们不敢在军事领域与陆擎苍和她正面硬碰,便另辟蹊径,从最柔软、最致命的环节下手——她的身份。
一个连“出身”都存疑的人,如何能穿上军装,进入共和国最顶尖的军事医学殿堂?
这不仅是阻碍,更是诛心。
几乎在林晚星收到退信的同一时间,千里之外的陆擎苍,正坐在军区作战室里,面前没有千军万马的布防图,只有一份连夜从地方档案局调来的、薄薄的复印件。
作战室里烟雾缭绕,几名参谋熬红了眼,但气氛却比任何一次军事推演都更加凝重。
灯光下,那份关于“林晚星知青身份”的原始登记表复印件,墨迹模糊,字迹断断续续,仿佛被人笨拙地描摹过。
尤其是邮戳,那个本该代表着权威与时间的印记,上面的编号序列竟然是断裂的!
陆擎苍修长的手指在冰凉的桌面上有节奏地敲击着,眼底的寒芒越来越盛。
他沉默着掐灭了烟头,拿起另一部红色专线电话,直接拨给了省高招办的郑主任。
“老郑,是我,陆擎苍。”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我推荐了一个特殊人才,材料可能在市里被卡了。对,就是那个在边境线上立了大功的林晚星同志。请你以‘特殊人才推荐复查’的名义,亲自过问一下。”
挂断电话,他没有丝毫放松。
他知道,这只是第一步。
行政干预能打开一扇门,但要彻底粉碎敌人的阴谋,必须拿出铁证。
当晚,他回到招待所,林晚星正坐在灯下,手里拿着的不是医学书籍,而是一张老旧的城市地图。
见他进来,她抬起头,眼神平静无波。
陆擎苍走到她身边,宽厚的手掌握住她微凉的指尖,低沉的嗓音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我看了档案,是伪造的。对方想釜底抽薪,把你变成一个‘不存在的人’。”他顿了顿,目光如炬地看着她,“这次,我们不能靠枪,得用纸和笔打仗。你准备好了吗?”
林晚星反手握住他的手,点了点头,眸光坚定:“我准备好了。而且,我有比学历更重要的东西——真相的原件。”
第二天,林晚星没有去任何官方机构申诉。
她托了军区后勤部一位本地出身的老司机,几经辗转,找到了一个地址——城郊一栋破旧的筒子楼。
她在顶层一个堆满杂物的狭窄房间里,见到了那位早已退休的老吴文书。
老人已经六十多岁,背驼得很厉害,一双手因为常年的风湿布满了青筋。
房间里全是旧报纸和泛黄卷宗发霉的味道。
听完林晚星的来意,老人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警惕,又有一丝了然。
他沉默了很久,才颤巍巍地从床底拖出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盒。
随着“嘎吱”一声刺耳的摩擦,盒子被打开,一股更浓重的陈旧纸张气息扑面而来。
老吴文书哆嗦着手,从一叠被油纸小心包裹的文件里,抽出了一页纸。
“找到了……就是这个。”他将那页纸递给林晚星,“六八年那一批,就你们几个是补录的。当时油印机坏了,只能手写。这一页,是你爸,林建国同志,亲自到我们知青搬来,看着我一个字一个字抄录的。”
林晚星接过那页纸,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那是一份下乡知青花名册的原件。
纸面因岁月氧化呈现出柔和的淡褐色,上面用蓝黑钢笔水工整地写着一行字:“林晚星,女,17岁,上海虹口中学毕业,家庭成分:革命干部。”
那墨迹边缘微微晕开的痕迹,正是那个年代独有的特征,是任何现代技术都无法模仿的时间印记。
“您……为什么会留着它?”林晚星的声音有些沙哑。
按规定,这些原始底单在录入正式档案后,都该被销毁。
老吴文书露出一抹苦涩的笑,他拍了拍身旁堆积如山的卷宗:“我在知青办干了一辈子,见过的好人被冤枉的事太多了。留个底,心里踏实。因为我知道,总有一天,会有人回来……要自己的命。”
与此同时,受陆擎苍指派的小陈法务兵,正在军区技术处的临时实验室内紧张工作。
他年轻的脸上满是专注,正通过高倍显微镜,仔细比对着两份登记表——一份是市档案局提供的官方复印件,另一份正是林晚星刚刚拿到的原件照片。
“报告嫂子!”几个小时后,小陈兴奋地拿着分析报告冲进招待所,“结果出来了!官方那份是彻头彻尾的伪证!”
他将两张放大图谱并排放在桌上,指着其中一张解释道:“通过紫外光扫描,复印件上至少有五处‘二次描摹’的痕迹,笔画的压力和顿挫点完全不符合自然书写的习惯。尤其是‘出生地’一栏,‘上海’两个字写得极其生硬,明显是在原有字迹上覆盖涂改过的!最关键的,是邮戳!我核对了当年市邮局的存档记录,官方文件上的邮戳编号序列,凭空跳过了三个数字!这是典型的档案篡改、伪造公章的手法!”
小陈激动得脸颊泛红,看向林晚星的眼神充满了崇拜与义愤:“他们不是在质疑你的身份,嫂子,他们是在害怕!害怕你这个‘真实存在’的人!”
林晚星冷静地听完,心中那块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
她将所有证据仔细整理到一起:
第一,老吴文书提供的原始花名册原件照片,以及他亲笔写下的情况说明和按下的红手印。
第二,父亲当年翻译外文医学文献的手稿复印件,上面不仅有父亲的签名,还有他当时所在的地质勘探队的红色公章以及明确的日期。
第三,她托人从老家中学李老师那里加急寄来的,她高中时期获得的全省化学竞赛一等奖证书原件。
她将这三组铁一般的证据链装订成册,封面用清秀而有力的字迹写下标题——《关于林晚星同志身份问题的溯源报告》。
隔天上午,她没有通过陆擎苍,而是以个人名义,亲自将这份报告递交到了市知青办的接待窗口,并附上了一封短信。
信上只有一句话:
“请告诉我,一个你们档案里‘不存在的人’,是怎么在边境线上救活三十一名功勋战士的?”
这份报告如同一颗重磅炸弹,在市里引起轩然大波。
省高招办的郑主任第一时间介入,当天下午,一场小范围的临时听证会就在知青办的会议室里召开了。
会上,市档案局机要科副科长周大川也列席了。
他正是周桂兰的亲弟弟,一个靠着投机钻营爬上来、对所有“知识分子”都抱有深深嫉恨的人。
当小陈法务兵在投影幕布上,当众展示出两份档案的墨迹氧化层析分析图谱,用科学数据将伪造过程剖析得淋漓尽致时,周大川坐在角落里,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杯,发出一声不屑的冷笑。
“乡下来的野丫头,随便找几个快入土的老头老太太作伪证,再弄点看不懂的图谱,就想混淆视听,蒙混过关?”他的声音不大,却像毒蛇吐信般阴冷,“身份问题是天大的事,岂是你们这些小把戏能证明的?”
话音未落,全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林晚星身上。
她没有愤怒,也没有辩解,只是缓缓站起身,打开随身带来的那个朴素的布包。
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她取出的不是文件,也不是证书,而是一本封面已经磨得发亮的、泛黄的笔记本。
她翻开其中一页,那一页的纸张上,写满了密集而流畅的英文和另一种奇特的、如同蝌蚪般的文字。
“青霉素耐药性机制通常基于β-内酰胺酶的产生……”
林晚星清冷的声音响起,她没有看任何人,只是逐字逐句地,将笔记本上的一段拉丁文医学注解朗读出来。
那是一段关于青霉素耐药性早期分子机制的推演,是她父亲当年的读书笔记。
整个会议室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在场的所有干部,包括周大川在内,都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呆呆地看着那个站在光影里,口中吐出他们闻所未闻的“天书”的年轻女孩。
主持会议的郑主任猛地摘下老花镜,用手帕擦了擦,又重新戴上,身体微微前倾,他低声问身旁的书记员,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震撼:
“马上……去查一下,一九六七年,全国范围内,有几个高中毕业生能流利阅读拉丁文的医学文献?”
窗外,午后的阳光穿透玻璃,斜斜地照在林晚星手中的那本手稿上,仿佛在那泛黄的纸页间,点燃了一簇永不熄灭的火苗。
周大川的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握着茶杯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
他知道,在这间会议室里,他已经输了,输得体无完肤。
但他眼底的怨毒却没有丝毫减退,反而凝结成了一股更加疯狂的狠厉。
他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声音尖利地划破了满室的寂静:“我不服!行政听证说明不了法律问题!我怀疑她所有证据的合法性!我以市档案局的名义,正式提请,将‘林晚星返城资格争议案’,移交市级人民法院,进行公开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