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亮,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在山村上空,酝酿已久的暴雨毫无征兆地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屋瓦和泥地上,溅起一片混沌的水雾。
林晚星推开试验点库房那扇沉重的木门,一股混杂着泥土腥气的潮湿冷风扑面而来。
她的目光瞬间凝固,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收紧。
原本靠墙摆放的那个老樟木箱,不见了。
那是她父亲留下的唯一遗物,箱体在岁月的侵蚀下泛着温润的深褐色光泽,此刻,原地只剩下一片被雨水打湿的空地。
墙壁上,有人用粗劣的炭笔歪歪扭扭地留下了一行大字,字迹充满了恶毒的挑衅:“偷国家资源的人,没资格当医生。”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钢针,扎在林晚星的神经上。
她缓缓蹲下身,指尖轻轻抚过地面上那片比周围更深的水渍,冰冷的触感从指尖直窜心底。
她忽然意识到,箱子不是被人抬走的,而是被粗暴地拖走的,箱底的磨损带走了地面的尘土,才让雨水浸出了这样清晰的痕迹。
她的脑海里轰然炸响。
那个箱子里最重要的,根本不是什么值钱的古董,而是箱底夹层里那本已经泛黄的地质笔记!
那是她父亲三十年前参与边境矿脉勘探时,用生命和汗水写下的手稿。
更要命的是,笔记的某一页,夹着一片用红布包裹的银镯碎片,那是母亲临终前,亲手从自己的衣领里拆下来,让她缝进父亲遗物里的。
那不仅是财产,那是她在这世上与父母唯一的、最后的联结!
“晚星!晚星!”急促的呼喊声伴随着凌乱的脚步声从雨幕中传来,李桂芳撑着一把破旧的油纸伞,深一脚浅一脚地跑了过来,脸上满是焦急和惊慌。
她一进门就看到了墙上的字,脸色瞬间煞白,赶紧拉住林晚星,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被墙外的风雨听了去:“昨夜巡夜的赵铁柱被惊动了,他看到有人翻墙跑了!他没追上人,但追到村口时,看到一辆挂着县物资公司牌照的吉普车冒着雨开走了……开车的人,他看得真切,是周大强!”
林晚星的瞳孔猛地一缩。
周大强!
周桂兰那个不成器的侄子,一个在县里靠着裙带关系混日子的地痞流氓!
她瞬间就明白了,周桂兰一家对她父亲留下的这点“家产”的觊觎,从未因时间的流逝而有半分消减。
而周大强这个名字,更是在她记忆深处烙下过耻辱的印记——当年在知青点,就是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指着她的鼻子,用最轻蔑的语气羞辱她:“一个穷山沟里出来的丫头,还想跟城里人抢读书的名额?配吗!”
滔天的怒火几乎要从胸腔里喷薄而出,但林晚星的脸庞却在极致的愤怒中,反而冷静得可怕。
她攥紧的拳头微微颤抖,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却连一丝怒容都未显露。
她只是抬起眼,看向惊魂未定的李桂芳,声音平稳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桂芳姐,我之前为了规范卫生站工作,编写的那本《消毒与防疫流程手册》,第三页的内容,你还记得吗?”
李桂芳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愣,她努力回忆了一下,随即用力点头:“记得!第一条就是‘污染源溯源原则’,里面说,要追查任何污染事件,必须先查清其传播路径和接触人员。”
林晚星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笑意未达眼底,却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锋利。
“那就查。”
与此同时,数十公里外的县城卫生局办公室内,局长王德全正对着一份来自境外的商人汇款凭证,眼神里闪烁着贪婪与不安。
他肥硕的手指摩挲着桌上那本摊开的、带着樟木香气的陈旧笔记,目光落在其中一页娟秀的批注上——“山有嘉木,其叶蓁蓁,吾女如星,照我行程。”
这本是林父在女儿生日那天,有感而发写下的一首爱意深沉的短诗。
可在利欲熏心的王德全眼里,这“嘉木”、“蓁蓁”、“星”和“行程”,分明就是某种隐晦的暗语,指向了矿脉的具体坐标和开采路径!
他深信自己破解了天大的秘密,并且已经与那位手眼通天的港商代表达成了初步协议。
角落的沙发里,周大强翘着二郎腿,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燃的香烟,吊儿郎当地说:“王局长,事儿要是办成了,咱们按说好的,五五分账。那丫头片子要是敢闹,一口咬死她勾结外人,搞黑市倒卖国家资源!反正东西是从她家拿出来的,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王德全沉吟片刻,”
然而,他们都低估了林晚星。
她没有像他们预料的那样,哭天抢地地去报案,更没有气急败坏地冲到县城来对质。
她的反击,在无声中,精准而迅猛。
她先是找到了卫生站新来的小刘干事,以“响应上级号召,整理全县卫生教育历史档案”为由,请他以教育局的名义,向县档案局和卫生局同时递交申请,要求调阅近十年来全县所有医疗物资的流转档案,尤其是那些标记为“支援”、“调拨”和“报废”的记录。
紧接着,她借着军区医院对口支援试验点的名义,给陆擎苍发了一封简短的电报,只说试验点有重要物资失窃,可能涉及跨县运输,请求他派通讯员协助,追踪近期所有挂着“县物资公司”牌照的车辆通行记录,特别是往返边境口岸方向的。
当天晚上,山村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
油灯昏黄的光晕里,林晚星在桌上摊开一张巨大的军用地图,用红蓝铅笔在上面标记出三条从村子通往县城、再由县城通往边境的最可能的运输路线。
做完这一切,她又翻出了自己凭记忆复刻的、父亲笔记中的几处关键内容。
她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一行极不显眼的数据上——“7号勘探点,标高误差:+7.3”。
这串在旁人看来毫无意义的数字,却让拥有现代地理测绘知识的林晚星,瞬间捕捉到了真相的钥匙。
她父亲那个年代使用的老式经纬仪,极易受到地磁偏角的影响,尤其是在矿区附近。
这个“+7.3”的误差值,根本不是什么藏宝图的密码,而是一个明确无误的信号——它指向的,是一片磁场异常的废矿区,根本不可能存在任何有开采价值的活矿!
父亲记录下它,是为了提醒后来的勘探者,避开这个错误的“陷阱”!
次日,天一放晴,林晚星便带着李桂芳,走访了几个当年曾参与过那次勘探工程的老职工家属。
几经周折,她们终于在县郊一处破旧的筒子楼里,找到了已经退休多年的地质员老徐。
当听完林晚星的来意,并看到她默写出的那串数据时,头发花白的老人激动得浑身颤抖。
他颤巍巍地从床底的一个铁盒子里,掏出一卷被牛皮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泛黄图纸。
“你爸……你爸当年就跟我说过!”老徐指着图纸上一个画了红叉的地点,声音嘶哑,“他说这个点的数据不对劲,是个废点!他还特意在自己的笔记上做了记号,说怕以后的人不懂,把假的当成真的,闹出大乱子!他还说……他说,‘宁可被人笑咱傻,也不能误国害民’啊!”
林晚星的眼眶瞬间滚烫,父亲那沉默寡言却坚毅如山的身影,仿佛就站在眼前。
她深吸一口气,轻声问:“徐伯伯,我能借用您的这份图纸和您的证言吗?”
“当然能!”老徐重重地一拍桌子,发出“砰”的一声闷响,“我这条老命就是你爸当年从矿坑里背出来的!谁敢往他身上泼脏水,我第一个不答应!我替你作证!”
傍晚时分,消息开始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
县招待所,伪装成住客的小张记者,成功拍到了王德全与一名衣着考究、口音奇特的陌生男子在包厢里密会的清晰照片。
几乎在同一时间,陆擎苍派出的侦察兵,在靠近边境的一处高地,截获了一段极其微弱的无线电通话录音,经过技术处理后,里面的对话清晰可闻:“货确认了吗?……小心点,我收到消息,那个女医生好像已经知道真相了……”
当所有线索都通过秘密渠道传回山村时,夜幕已经降临。
林晚星站在卫生站的窗前,任凭夹杂着雨后草木清香的晚风吹起她鬓边的碎发。
她眺望着远处县城方向那片星星点点的灯火,那里,有她的敌人,有他们肮脏的阴谋,也有她必须夺回的、属于父母和她自己的清白。
她终于转过身,回到桌前,在油灯下铺开一张崭新的稿纸,蘸满了墨水,郑重地写下了这篇战斗檄文的标题——
《关于县卫生局局长王德全等人涉嫌伪造国家资源信息、进行非法交易的实名举报材料》。
风穿过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像一场无声宣战的号角。
这份举报信,是她投出的一把锋利匕首,但她清楚,仅凭她一己之力,还不足以将这头盘踞在县城的猛兽彻底钉死。
她需要一个能将匕首精准送入敌人心脏的、来自更高层面的执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