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报告,如同一块沉甸甸的镇石,终于在次日清晨的军区“战备心理建设研讨会”上,砸开了深不见底的潭水。
会议室里,将星云集,气氛庄严肃穆。
然而,当林晚星作为特聘心理顾问,刚刚阐述完建立战时心理干预体系的初步构想,一个不和谐的声音便如平地惊雷般炸响。
“我反对!”
发言的是作战部副部长陈志远,一个以作风强硬、崇尚铁血闻名的老牌军官。
他霍然起身,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直刺林晚星:“林顾问,你的理论我听不懂,也不想懂。我只知道,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和战斗!战士流血不流泪,这是刻在骨子里的军魂!现在你搞什么谈心疗伤,是要把我们百战穿甲的军队,变成哭哭啼啼的幼儿园吗?”
他的话音一落,会场内顿时响起一阵低低的附和声。
不少老资格的军官都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陈志远见状,气势更盛,他从文件夹里抽出一份文件,重重拍在桌上:“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看法!我让人在基层做过抽样调查,数据显示,高达百分之八十七的官兵认为,主动寻求‘心理疏导’是懦弱、是意志不坚的表现!我们要的是钢铁长城,不是玻璃娃娃!”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林晚星身上,有质疑,有审视,也有看好戏的幸灾乐祸。
面对如此尖锐的公开指责,这个年轻的女顾问仿佛成了一叶即将被风浪吞噬的孤舟。
然而,林晚星的脸上没有丝毫慌乱,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未曾泛起。
她没有急于争辩,只是静静地迎着陈志远的目光,声音清冷而坚定:“陈副部长,数据是冰冷的,但人是温暖的。理论太空洞,我们不如来看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她侧过身,向会场后排的一位老兵致意:“有请,一级军士长,赵卫国班长。”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两鬓斑白、脊背却依旧挺得笔直的老兵走了上来。
那是全军区都赫赫有名的老英雄,从南疆的丛林到西北的戈壁,他身上留下的伤疤比许多年轻士兵的军龄都要长。
赵班长一言不发地走到台前,向全场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林晚星没有多言,只是亲手为他戴上一个特制的助听设备,然后按下了一个播放键。
会场里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却什么也听不见。
播放设备里似乎没有任何声音。
陈志远皱起了眉,不耐烦地想开口,却被身旁的杨参谋长用眼神制止了。
一秒,两秒,十秒……
时间仿佛凝固了。
就在众人以为这只是一场故弄玄虚的闹剧时,台上那位如山般沉稳的老班长,身体开始微微颤抖。
他的嘴唇哆嗦着,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交织着痛苦、悔恨与无尽的思念。
突然,两行滚烫的老泪从他深陷的眼窝中决堤而下,砸在胸前锃亮的勋章上。
他没有哭出声,那是一种比嘶吼更具穿透力的无声恸哭。
全场死寂!
在场的都是铁骨铮铮的汉子,他们见过血流成河的战场,见过生离死别的惨烈,却从未见过一位功勋卓着的老英雄,在如此庄重的场合,以这样一种方式,暴露出内心最深沉的脆弱。
那段“静默录音”里,究竟藏着怎样的惊雷?
没有人知道。
但他们都看懂了赵班长的眼泪。
那一刻,再强硬的“钢铁意志论”都显得苍白无力。
会场前排,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将军,缓缓站起身,摘下军帽,朝着台上的赵班长,深深鞠躬。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越来越多的人悄然起立,摘帽致敬。
那不是对一个人的同情,而是对无数个被压抑在“流血不流泪”信条之下的,无声呐喊的灵魂的集体默哀。
陈志远僵在原地,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桌上的那份调查报告,此刻显得无比讽刺。
林晚星看着眼前的景象,深吸一口气,趁势开口,声音清晰地传遍全场:“我承认,许多战士羞于启齿,因为他们害怕被当成懦夫。所以,我提议,启动‘双人暴露疗法’试点计划。由一名高阶军官作为志愿者,配合我,在绝对安全可控的环境下,复现他所经历的某一段已故部队的最后通讯。”
她的目光扫过全场:“我们需要打开一个缺口,让阳光照进来。我们需要一个榜样,用行动告诉所有士兵——直面痛苦,不是软弱,而是最高级别的勇敢。”
话音落地,刚刚还群情涌动的会场再度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这个提议太过大胆,也太过残酷。
复现最后通讯?
那无异于亲手揭开自己血淋淋的伤疤,再撒上一把盐。
谁愿意当这个“榜样”?
谁又敢?
就在林晚星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时,一个沉稳而有力的声音打破了僵局。
“我参加。”
众人愕然望去,只见军区参谋长陆擎苍缓缓从座位上站起。
他身姿挺拔如松,面容冷峻,深邃的眼眸里看不出任何情绪,但那三个字,却掷地有声,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力。
会后,走廊里,陈志远三步并作两步追上陆擎苍,压低声音,几乎是咆哮着质问:“陆擎苍,你疯了?你知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雪狼突击队……那是你的死穴!”
陆擎苍停下脚步,侧过脸,走廊窗外透进来的光在他脸上投下冷硬的阴影。
他的目光沉冷如冰封的湖面:“正因为是死穴,才更应该由我自己来亲手打开。”
治疗定在当晚。
心理治疗室内,林晚星反复调试着录音设备。
她将从军方档案库调取出的原始音频——那段来自多年前昆仑山雪崩现场,夹杂着巨大风雪声和电流杂音的断续呼救,经过数小时的精细处理,剪辑成了一段完整的对话流。
她甚至在其中加入了自己柔和而坚定的声音,作为贯穿始终的“安全锚点”。
“你在听,我就在。”
当房间门被推开,陆擎苍走了进来。
他的脚步异常沉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冰面上,但他的脊背却挺得像一杆标枪。
他没有丝毫犹豫,径直在房间中央的椅子上坐定。
林晚星将耳机递给他。陆擎苍接过,戴上,闭上了眼睛。
随着播放键按下,死寂的房间里,只有时间的流逝声。
耳机里,巨大的风雪声瞬间将陆擎苍拉回了那个冰封地狱。
“……沙沙……队长……能听到吗……孟良的腿断了……”
“……能见度……零……请求……沙沙……坐标……”
“队长!绳子断了!救我——”
最后那一声戛然而止的、撕心裂肺的呼救,如同一柄烧红的铁钎,狠狠刺入陆擎苍的大脑!
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脖颈上青筋暴起,额头冷汗涔涔,整个人像一尊即将崩裂的雕像。
“陆擎苍,你现在很安全。我在你身边。”林晚星的声音准时在耳机里响起,如同黑暗中的一束微光,“你能告诉我,你现在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吗?你想对他们说什么?”
漫长的沉默。
陆擎苍的牙关在剧烈地颤抖,发出“咯咯”的声响,仿佛在与一头看不见的野兽搏斗。
许久,他喉咙里才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对不起……我对不起你们……”
话音未落,他猛然睁开眼,一把抓住林晚星的手腕!
那力道大得惊人,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留下清晰的淤青。
他双目赤红,布满血丝,用尽全身力气,从牙缝里嘶吼出一句:“别丢下我!”
那不是命令,是哀求。
是当年他被困在雪洞里三天三夜,身边是战友冰冷的尸体,头顶是万丈冰雪,他唯一没有喊出口,也不敢喊出口的话。
治疗结束后,陆擎苍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地,脸上满是纵横的泪痕。
那是他成年后,第一次如此彻底地痛哭。
良久,他站起身,在林晚星错愕的目光中,给了她一个笨拙却无比用力的拥抱。
次日清晨的例会上,陆擎苍精神矍铄,仿佛脱胎换骨。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递交了一份他连夜亲笔写下的《关于设立军人家庭心理支持中心的倡议书》。
在倡议书的末尾,附着一行苍劲有力的字:
“真正的钢铁意志,不是压抑痛苦,而是带着伤痛,继续前行。”
会议进行中,杨参谋长悄悄走到林晚星身边,递给她一份文件。
那是一封基层连队的联名信,上面密密麻麻,是三百七十二名士兵的亲笔签名。
信的最后,只有一句话:“我们请求,为基层部队开通‘心里话热线’。”
傍晚,林晚星回到“安静屋”。
小雨正专注地捏着一个新泥人——一个穿着军装的高大男人,牵着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的手。
她捏得很认真,仿佛在完成一件世界上最神圣的作品。
完成之后,她仰起头,看着近在咫尺的林晚星,小小的嘴唇微微翕动,终于,从喉咙深处发出两个模糊却清晰的音节:
“爸……爸?”
林晚星鼻子猛地一酸,泪水险些夺眶而出。
她蹲下身,正要回应,眼角的余光却瞥见窗外,一个熟悉的身影怔立在原地。
是陆擎苍。
他不知何时来到了这里,一只手掌紧紧地贴在冰冷的玻璃上,仿佛想要触摸屋里那个小小的身影。
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那一刻,这位叱咤风云的铁血军人,像是被命运轻轻推了一把,露出了前所未有的迷茫与无措。
远处,山风卷起漫天黄沙,在训练场上空呼啸盘旋。
林晚星看着窗外的陆擎苍,又看了看手里的联名信,一个念头在她脑海中逐渐成型。
有些伤痛,需要一对一的割除;而有些记忆,则需要一群人共同面对,在灰烬中,点燃新的火焰。
她的目光越过训练场,投向了更远方那片被标记为禁区的废墟轮廓。
那是一个关于终结的地方,或许,也该成为一个新开始的起点。